該頁面為古劍奇譚網絡版公眾號連載的衍生小說《三葉一李》第一篇《摘葉記》[1]內容的記錄,由伯圖編撰而成。在遊戲設定中,由白鶴衣作文、絳闕散吏作圖而成。
其中存在
古書記載,往古時有個風流孽鬼,仗著自己生前是媧皇親手捏就的得意之作,不甘見平生一干紅顏知己含恨幽冥,便闖上離恨天,大鬧痴情司,弄毀了無數簿冊,後被天官押去冥河邊上,交由閻羅大神親自發落。如此不知輪迴多少世之後,在人間留下無數宿債孽情,又與一場亂世命局相互關聯,遂結成一場名為「三葉一李」的連環大劫。有太華修士白鶴衣,以「參商鎖」為引,串起此君與「三葉一李」的幾段故事,欲為看官們講清這一場紅塵中的緣起緣滅,無情與有情的大道之爭。
故事開始前,我們也帶來了《摘葉記》兩位主角的背景,不妨瞭解一下吧。
出身於博陵崔氏遷居長安的一支,本是家中庶子,又逢父母早喪,年紀輕輕就無依無靠,曾被姑姑崔四娘照顧撫養。少有異才,不屑詩書,醉心於武技及兵法,使一柄樣式奇古的長刀。雖然這一世身世飄零,但其來歷頗為不俗,在前前世時又被地府高人高石君相中,投入與一位西域大能的賭局之中,因此命魂中附有高石君的一念神通。
葉休留,本身是冥河之畔的一枝夜休留草,因常年聽黃泉擺渡人開解眾鬼,心有所悟,漸漸化靈。夜休留草本是生長在地界的一種珍稀植物,完整的根系非常龐大,葉休留只是其中的一棵小分枝,其白日為草,夜晚化螢,化螢時可以吸附在一些徘徊地界的殘魂、荒魂之上,吞噬靈力,以助修行。有時夜休留草還會將一些孤魂野鬼殘破不全的前世記憶據為己有,其後如能化靈,此時曾被它奪取又尚未化為靈力消耗掉的殘魂記憶,也會一道融入其新生的靈格,與人的「宿慧」「前緣」類似,並可以之作為新的修行根基。此草本就稀有,能夠成功化靈的夜休留草更是萬裡無一,因此一株化靈的夜休留草,往往是修行者夢寐以求的至寶。擺渡人發現自己船頭的這一枝夜休留化靈,有心成全,便通過陰泉,把它送到人間,經歷紅塵磨鍊。而她在黃泉河畔遇見過某個鬼魂,對方的前緣往事也影響到了她的靈格,促生了她與崔元子此後的一段緣法。
自本朝開國之君憑帝首劍定鼎天下,到如今已有近七十年。前朝妖妃亂政殷鑑未遠,先皇少年時又曾於太華山學道,致使民間修行之風日盛,各大宮觀廟宇香火隆重,無論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,都以結交有道之士為榮,倘若合了高人眼緣,看上一兒半女想要收做徒弟,則更是家門之幸,甚至有王公大臣特意將子女送入深山,行掃灑僕役之事,只為求得一星半點道法秘術。漸漸便有童謠遍傳街頭巷尾,唱的是「詩書百萬卷,不如桃木劍」。
十餘年前,長安附近聲名最大的一處道觀名叫玉貞觀,觀主自號靜節居士。
說起這位居士,可是大有來頭,她俗家姓崔,閨名不詳,因在姐妹中排行第四,被人稱作崔四娘。崔家本就是綿延數百年的豪門大族,出過的宰輔將帥數不勝數,但本朝年間已隱隱有衰落之相。就在這危急關頭,崔四娘出生了,憑藉秀美的相貌與出眾的才學,她從小就聲名遠播,趕來求親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,崔家自然也知道奇貨可居的道理,正好當時兩位親王因為太子之位鬥得不可開交,崔家也就動了爭國本的心思。經過全族耆老一番商議,崔家最終決定將崔四娘嫁給大皇子為妃。這場婚事辦得異常奢華,多處禮制都有僭越之嫌,長安的貴戚間暗自傳說,崔家已是將這個女兒當未來皇后看待了。
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誰都沒想到,大位竟落入了從不被人看好的三皇子之手。兩位親王心中不服,各自舉兵謀反,但三皇子先有傳位詔書在手,又有武氏一族鼎力扶持,叛亂很快便被平定下去。二王先後被誅,府中男丁則被武后下令鴆毖,其餘妃妾有的流放蠻荒之地,有的充入掖庭為奴,唯有崔四娘因其家世顯赫,新帝特意下令赦免,並將她送回崔家安置。那時,崔四娘與大皇子成婚已有十數年,情意甚篤,崔家數次逼迫她再嫁,她卻斷不肯從命,後來避無可避,索性出家為道。崔家見木已成舟,也不再勸說,只在終南山上築了座玉貞觀,供崔四娘清修。
除卻修行,崔四娘還常在玉貞觀召開雅集詩會,她本就有當朝第一才女之名,引得無數文人墨客趨之若鶩,其中更不乏達官顯貴。後來又漸漸傳出流言,說玉貞觀名曰雅集,實為邪修(白鶴衣註:疑與京畿一帶不老檀郎相關,待查),每到夜晚,觀中便男女雜處,醉飲嬉戲,恣意相交,直到天明。
玉貞觀地處偏僻,那時終南山上還頗多盜賊,也有些狐妖黃大仙出沒,時有人為赴崔四娘之約,於半路遭人害命,情狀不可謂不悽慘,即便如此,依然擋不住公子王孫前僕後繼。
某年重陽節,崔四娘再次召開雅集,邀眾賓客來玉貞觀賞菊作詩。崔四娘平素別無所好,唯獨喜歡制燈猜謎,有答出來的便能得她高看一眼,留宿一夜共話巫山雲雨。那日一共上百燈謎,眾賓客絞盡腦汁,只剩最後一個毫無頭緒——謎面倒是簡單,僅有「因受」二字,並非出自經典,也非諧音俗語,眾賓客有猜字的,也有猜物件的,崔四娘都搖頭不語,待到月上中天,眾人還是不得要領,紛紛嚷著讓崔四娘公佈謎底。
就在這時,一位陌生公子姍姍來遲,他不喝酒,也不賞花,就蘸著草葉上的露水,在桌上寫了一首詩,說這就是「因受」的謎底。
那首詩是這麼寫的:
崔四娘看了,當即邀那公子入精舍一敘。這一敘就敘了一夜,其間香艷靡麗不難想見。從此公子便日日來訪,與崔四娘朝夕相對,親如一人,兩人甚至動了談婚論嫁之念,崔四娘時隔多年,再次生出思凡之感,情願置這些年的辛苦修為於不顧,脫下一身法衣道袍,重拾金釵羅裙。
臘八那夜,公子與崔四娘夜話許久才依依惜別,剛出了玉貞觀的大門,便有一道刀光從天而降,掠過公子面頰,將他胯下的坐騎劈成兩半。公子大驚失色,只見從旁邊的槐樹上輕輕飄落下一位黑衣少年,看年紀最多不過十四五歲,面容雪白,長髮披散,右手按在一把樣式奇古的長刀上,不說話的時候嘴角微微上翹,似是隨時隨地都準備露出嘲笑。
公子認得他,知道他名叫崔元子,是崔四孃的親侄兒,因為父母早喪,年紀輕輕就無依無靠,崔四娘憐他孤苦,玉貞觀又少一個護衛掃灑的人,便將他接過來悉心撫養,到如今也有五六年了。
崔元子平素說話不多,只有在提到崔四孃的時候才略微多講幾句。公子恍然大悟,質問崔元子以前所謂的強盜截殺、妖怪作亂,是否都是他一人所為。崔元子一口承認,並深恨他們都是欺侮過四姑的人,死有餘辜,今天就輪到公子。
誰知公子卻毫無懼色,揚手亮出一面令牌,原來他竟是新任長安令,奉聖後之命前來調查這幾年的連環命案,此番深入虎穴就為誘真兇出手。周圍草叢裡也旋即轉出數十位無間門捕快,人人手持凝音石,將崔元子方才所言記錄得清清楚楚。
崔元子強作鎮定,揮刀突圍,他年紀雖小卻武功卓絕,這麼多捕快一時竟奈何不得,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逃回玉貞觀。公子當即下令包圍道觀,並調集人手,誓要將崔元子緝拿歸案。
崔元子回到精舍,見崔四娘已然熟睡,他自知此次必不能倖免,便索性將這幾年犯下的累累血案都對四姑懺悔一遍,正說到他要對公子下手,崔四娘突然驚醒,一把攥住他手腕,追問是否成功。原來,那公子與她雖同處一室,但從來只談詩論文,任憑她如何勾引暗示,都從未做過任何越禮之事,乃是一位真正的君子。
得知那公子暫時無礙,崔四娘又責怪崔元子不該意氣用事,如今東窗事發,只怕再無轉圜餘地,就算崔家想保,他也難全身而退。於是崔元子再無顧忌,將這麼多年苦苦壓抑的孺慕之思一吐為快,先前他為報崔四娘養育之恩,日日悉心服侍,兩人本就形影不離,後來又在雅集上耳濡目染,便逐漸生了綺思慾念,而慾念又生兇心,誓要將與崔四娘有肌膚之親的人斬盡殺絕。
崔元子一番剖白字字泣血,句句斷腸,拳拳心意痴極痛極,聽得崔四娘眼淚漣漣,感嘆世上竟有人願為她做到如此地步,只可惜知曉太晚,無可挽回。
崔四娘含淚執手,低聲問他為何不早說,崔元子道自己笨嘴拙腮,怕冒犯了四姑。崔四娘再三長嘆,告誡他越是心愛之人,則越要言語冒犯,倘若對方也情深有意,必不會將這些話放在心上,而為了區區幾句言語便含恨動氣,分道揚鑣,也就不必在此人身上花費半分心神。
此時剛過三更,長安令已率人來到精舍外,熊熊火光映照長槍短刀,在窗稜上落下深深淺淺的陰影,恰如姑侄兩人的心情。
崔四娘心知今日一別便是永訣,於是向長安令懇求通融一夜,明日一早必定讓他將兇徒捉拿歸案。長安令思慮再三,因顧忌崔氏顏面,最終應允。
崔四娘掩門關窗,放下帷幕,吹滅燭火,於黑暗中將崔元子緊緊擁入懷抱。兩人都知來日無多,崔四娘遂打疊起全副精神,將自己的一身風流本事口傳心授。冰涼的月光透過窗縫照在床頭,一支書籤從枕蓆間掉到地下,上面是當初長安令寫的那首詩:恩從顧盼起,愛自雨露生。無計絕天欲,心遠月近人。為首的四個字合起來,正是恩愛無心,這也是崔四娘心底最深處的聲音,但她卻從來沒有說出口。
翌日清晨,崔元子從美夢中醒來,見崔四娘仍在沉睡,周身馨香繚繞,蕩人心魄。他輕輕握住四姑的手,忽覺其肌膚冰冷,手指僵硬,一探鼻息,竟已故去多時。崔元子驚駭至極,一時間好似魂魄離體,許久才漸漸回復知覺,又見枕邊有封書信,正是崔四娘留給他的。崔元子展信細看,不禁眼淚涔下,原來當年崔四娘出家並非自願,自大皇子死後,她本決意守寡,但崔氏卻將她當做一件人人可得之物,用以籠絡各路達官顯貴,這個坤道的身份連同玉貞觀一起,都是崔氏為交結朋黨、掩人耳目的手段罷了。如此行徑與娼妓何異,崔四娘原本寧死不從,但崔氏眾耆老竟在她的飯食中下藥,令她神思昏沉,再引男子入內與之交合,如是再三,崔四娘心灰意冷,只得從命。
在書信結尾,崔四娘還將謀害人命的罪行一力承擔,說崔元子只是受了自己逼迫,不得已而為之,如今事情敗露,她無顏再苟活於世,便服下休留草以求解脫。此草含有劇毒,卻能使屍身千年不腐,容貌栩栩如生,方才崔元子聞到的就是休留草的香味。
崔四孃的這封信救了崔元子一命,長安令念在他年紀尚輕,只是從犯,又顧及崔家的地位權勢,只判了他四十大板,便讓人領回家嚴加管束。然而崔元子回家後卻像是換了一個人,變得極為冷峻偏激,不但在崔四孃的葬禮上大罵眾位耆老,還在靈堂前公然宣稱要和四姑冥婚。因他武功高強,家人一時竟無計可施。
就在這時,天外傳來一聲斷喝,叫的正是崔元子的名字,他開口應了一句,頓時身化金光破空而去。崔家人追至門外,見他正站在一個鶴髮童顏的老修士身旁,修士道你們既然不如何處置這個孩子,不如就舍給我當徒弟吧。崔家人自然求之不得,崔元子也不願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,當即跪下喊了三聲師父。老修士哈哈大笑,信手召來一朵白雲,與崔元子騰雲駕霧而去。
小蓬萊,海崖邊,巨浪沖天。
滾滾波濤拍打在堅硬的玄武岩上,激起層層浪花,自空中紛然灑落,如白雪墜地。正午的陽光穿透水滴,在天涯與海角間架起一座瑰麗的虹橋。就在橋下的樹叢裡,有一雙眼睛正痴迷地欣賞著這一幕奇景,她有心伸出手,想碰一碰那霓虹,卻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,一個身著黑衣的少年大步登上崖頂,面容煞白,眉頭緊鎖,他惡狠狠地瞪著一望無際的平靜海面,呼吸漸漸急促起來,只見他猛一咬牙,從高巖上一躍而下。樹叢裡的眼睛嚇了一跳,又見那少年鑽出浪潮,奮力揮舞四肢,向深海中游去。
崔元子一邊劈波斬浪,一邊衝著太陽大聲咒罵,彷彿天上那個酷烈無情的傢伙就是讓他淪落到這步田地的罪魁禍首。他迎著熾熱的陽光,全不顧被灼傷的面目,厲聲喝罵道:「我當初就不該聽信你的鬼話跟你走!現在我要回中原,你也休想攔住我!」
話音未落,突然間風雲變色,原本澄澈的海面驟起波瀾,萬裡晴空轉瞬就被陰雲席捲,條條電蛇挾裹著悶雷在崔元子頭頂炸開,雷霆劈入深海,攪起山嶽般的浪潮,漣漪一道疊著一道,最後綴成一眼碩大的旋渦。崔元子奮力掙扎幾下,最後只得發出一聲不甘的怒吼,旋即被拖入海底。
在巨浪的侵襲下,崔元子很快就喪失了神志,瀕死迷離間,漩渦中的每一滴海水如滾珠般跳動著,反覆變幻數次,最後凝成一位身穿道袍,腰繫黃絛的美貌女子,伴隨著熟悉的呼吸與香味,崔元子眉眼一酸,不禁輕輕叫道:「四姑……四姑……」
那女子綻放笑顏,張開雙臂,輕輕將崔元子攬入懷中,悠遠的香味更加濃鬱,讓他無比沉醉。崔元子試探著抓住她的手,女子卻只覷著他笑,並不退拒,崔元子心神一鬆,手指順著那柔軟的臂膀緩緩爬上肩頭,嘴唇也往她耳根湊去。就在肌膚相接的瞬間,崔元子猛然睜眼,重重吐出兩口粗氣,定睛再看,眼前分明是個陌生至極的少女,哪裡還有崔四孃的半分蹤影。
少女渾身未著寸縷,只在腰腹處披掛著幾條藤蔓,烏黑的長髮如瀑,更加襯得她膚白勝玉。崔元子仔細端詳她的面容,與崔四娘並無一點相像,不禁失望搖頭。
那少女也不氣惱,只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,目不轉睛地瞧著崔元子。她的瞳孔極為明澈,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心底。
崔元子微微側過頭,目光避開她赤裸的皮膚,問道:「你是誰?叫什麼名字?」
少女腦袋一歪,繃緊嘴角笑了笑,卻是一言不發。
崔元子又追問:「是你救了我?」
少女仍舊沉默不語,似乎對這個問題毫無興趣,反而將眼光挪到崔元子兩腿之間。崔元子臉皮微紅,一低頭卻看見小腹上正趴著只青色的小螃蟹,應是方才從海裡帶上來的,少女探出手指,毫不避忌地伸過去逗弄,行動間露出一片毫無遮擋的胸腹。崔元子正不知如何自處,只得垂下眼,注視著那螃蟹舞動鉗爪,挪下他的身體,逐漸往叢林的方向爬去。少女也立刻舍下崔元子,追著螃蟹的痕跡去了,轉眼不見蹤影。
這一切來得實在如同夢幻,崔元子躺在日頭下怔了半晌,轉頭再看,沙灘上除了螃蟹的爪痕,竟連一點腳印都沒留下,這不禁讓他更加惶惑。就在這時,一片翠綠的草葉從他肩頭掉下,附著的香味與少女身上別無二致,崔元子心中陡然一喜,終於確信方才之事並非泡影,但他很快又露出失落之色,望著無盡的波濤,出了很久的神。眼看天色將晚,潮汐漸漲,崔元子實在無處可去,只得長嘆一聲,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海灘。
蓬萊國前任國師自號蓬山客,他的別莊就建在島上最高那座山峰的北面,終年陰冷潮濕,遍生蒿草。他身為修士,對口腹之慾,服被之美並無希求,只在竹林裡隨意搭了幾間屋子,聊做棲身之用。
這「小蓬萊」作為蓬萊國的海中影島,距離高懸空中的蓬萊本島不知還有幾千尺遠,天氣晴好時,舉頭可見一片輝煌殿宇在金光照耀下若隱若現,形制之奇,連自幼在長安周邊長大的崔元子都見所未見。自從拜了蓬山客為師,崔元子不知央求過多少次,帶他去往真正的蓬萊國一遊,見一見傳說中那些壽數悠久、姿容俊美的「天人」,也算他不枉此生。然而蓬山客總是冷笑,說憑他這肉體凡胎,能踏上這影島已算仙緣不淺,竟還心有不足,殊不知那天邊之城此刻雖被他望在眼內,卻並非與他身在同一世界。
崔元子回到別莊的時候,明月初升,蓬山客正在庭院中打坐,吐納天地精華,他滿頭銀白的亂發被草草挽成一個道髻,歪歪斜斜插著一支木簪,頭頂金花繚繞,腳底真火綻放,鼻孔中不斷噴出白氣,儼然一派真仙氣度。
聽見崔元子的腳步,蓬山客眼都不睜,道:「我早告訴過你,這海島四周都被我佈下了結界,沒有我的允許,誰都無法輕易進出。」
崔元子譏諷道:「你這麼神通廣大,就為了困住我這區區一介凡人,就不覺得浪費嗎?」
蓬山客不再理他,依舊閉目修行。
見他如此輕視自己,崔元子怒火中燒,高聲道:「你既然不願意教我法術,為什麼要收我為徒,又為什麼要千里迢迢把我帶來這裡!」
蓬山客道:「我已經把所有術法典籍都給你了。」
崔元子漲紅了臉:「我看不懂。」
蓬山客悠然道:「那就多看幾遍。倘若你連最簡單的功法都不得其門而入,我又何必在你身上多費心血?」
崔元子鼻頭一酸,氣血上湧,抄起把劈竹子的柴刀就朝蓬山客砍去,然而刀鋒穿身而過,蓬山客的身影倏然消散,片刻之後,一聲冷笑從屋頂上傳來,蓬山客顯出真身,然後隨手一指,崔元子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拎起,狠狠砸在山壁上,一時間鮮血迸濺,痛得崔元子高聲慘叫。
蓬山客面不改色,輕輕一拂衣袖,收了神通,崔元子便重重掉在地上,身上又添幾處新傷。
蓬山客道:「丹房裡有傷藥,自己去拿。」說罷轉身回了臥房。
崔元子渾身血流如注,在原地躺了半晌,才勉強恢復一點力氣。他兩條腿都摔斷了,無法站立,只得用雙手爬進丹房。待他找到丹藥服下,已是筋疲力盡,今天恰是月圓之夜,他眼望著窗外的一輪滿月,念及縱使能回到故鄉,世上也再無牽掛的人,不禁悲從中來,放聲大罵。
蓬山客的丹藥果然玄妙,一夜過去,崔元子的傷處已癒合大半,他在附近隨便摘了些野果充飢,然後又來到海崖邊。大海依然遼闊,陽光依舊熾熱,崔元子籌謀一夜,已絕了單槍匹馬闖出結界的念頭,他撿起根樹枝,隨手在沙灘上劃了幾筆,心裡盤算道:「這結界最厲害的就是大浪和雷霆,倘若有一艘足夠結實的船,或許能抵擋得住……」
他回身望向隱沒了少女的那片密林,一株株古樹枝葉茂密,莖稈粗壯,大的要四五人才能合抱,小的也有成人腰身粗細,崔元子暗嘆一聲果然天無絕人之路,便將柴刀別在腰裡,掉頭往密林去了。
崔元子雖然不會法術,卻勝在自幼習武,筋骨強健,區區幾刀就能砍倒一棵大樹。他一路深入密林,在溪流邊發現了一株參天老榕,那榕樹不知已長了多少年月,枝幹上垂下道道莖須,遠遠望去,就如同個威風凜凜的將軍,一把美髯迎風飛舞。
崔元子見獵心喜,緊走幾步上前,輕輕拍打樹幹,只覺木質又堅又韌,的確是一塊造船的好材料。他立時揮起柴刀,正要劈下,樹上忽然傳來一陣窸窣之聲,崔元子抬頭一看,見嫩葉間伸出兩條白皙修長的小腿,在半空中盪來盪去。
崔元子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,心下一動,道:「又是你?」
那人似乎吃了一驚,立刻縮回雙腿,跳下大榕樹向溪流對面跑去。
崔元子大叫一聲:「你等等!」
他拔腿就追,卻見那人身手異常輕盈,對地形也極為熟悉,穿花蝴蝶般左一繞,又一繞,很快就不見了蹤跡。崔元子眼看追之不及,眼珠一轉,故意高聲痛呼,捂著腿腳跌到在地。
很快,那縹緲的香味就又回到近旁,崔元子一邊閉眼呻吟,一邊暗自注意那人動向,趁其不備,猛然跳起,一把將他按倒在溪邊的大青石上。
「我又不害你,你跑什麼……」話未說完,崔元子忽然發現那人竟不是昨日的神秘少女,而是個同樣赤裸的少年,也是一般的雪膚烏髮,眸如秋水。
崔元子一驚,忍不住將他上下打量了幾遍:「昨天……海灘上……你們是姊妹?」
他見少年正盯著自己手裡的柴刀,眼神中顯露出隱隱的恐懼,便將刀子插回腰後,道:「你放心,只要你不害我,我就不會害你。」
少年將目光挪到崔元子臉上,兩人四目相對,一時都沒講話。
崔元子被他瞧得沒來由的一陣心悸,正要開口說些什麼,那股曼妙的香氣驟然濃鬱,少年的面目漸漸模糊,一張美麗的臉孔卻從煙霧中悄然浮現。崔元子明知這只是短暫的幻象,一顆心卻依然劇烈地跳動起來,一如他們訣別的那個夜晚。
崔元子情不自禁紅了眼眶:「四姑,我實在很想念你。」
崔四娘笑了,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脊背,蜷身伏在他耳邊道:「那我最後教過你什麼,你還記得嗎?」
崔元子微微垂下頭:「你說過的每一句話,我都時時記在心裡,沒一刻忘記。」
「就讓我瞧瞧,過了這麼久,你究竟有無進境。」
崔元子靦腆一笑,將崔四娘擁入懷中,然而觸手之處,她潔白的面容瞬間裂紋遍佈,就像一尊被人故意摔碎的白玉觀音,即便四分五裂,但每塊碎片都閃動著柔潤的光彩。崔元子從溫柔鄉中猛地回神,見數丈之外,少年正回頭對自己狡黠一笑,隨後就消失在溪流盡頭。
少年離開了,將崔元子的心念也一併帶走了。他疑心是遇見了島上的精怪,否則怎會有如此靈秀又如此古怪的少年男女?但他不願去問蓬山客,更不肯放棄與崔四娘幻中相會的時機,便獨自一人日日在林中流連,一邊繼續伐木作舟,一邊四處搜尋那對少年男女的蹤跡。
就這樣又過了三個月,崔元子與他們漸漸相熟起來,圍繞在他們身邊的疑雲卻有增無減。他曾看見少女在溪水中捕獵,抓住條活魚連鱗片都不刮,直接就往嘴裡送,崔元子連忙奪過來,就地生了堆火,又把魚肚子清理乾淨,架在火上烤了半晌再遞還給她。
面對著黃澄澄的烤魚,少女像是見到了什麼稀奇事物,久久不敢伸手,但那烤魚的香味實在誘人,她終究抵受不住,便先探出兩根手指,撕下一小塊皮肉放進嘴裡嘗了嘗。崔元子就看著她雙眼頓時一亮,喉嚨裡發出幼貓般滿足的嗚咽聲,然後一把抓過烤魚狼吞虎嚥起來。
崔元子越看越心驚,拍著她的背道:「你吃魚怎麼不吐骨頭啊?」
少女轉頭沖他一笑,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,看得崔元子汗毛倒豎。有時來的是卻是少年,他腳跟總是不沾地,喜歡在樹枝上跳來跳去,輕靈得像沒有體重。他不愛吃烤魚,只愛聽崔元子吹簫。島上原本是沒有簫的,崔元子為打發寂寞,用造船剩下的木頭鑿了一桿,聲音幽深哀婉,時斷時續,倒是恰好契合他眼下的心境。少年撥開樹叢,就趴在茂密的枝葉上聽他吹,曲動愁腸,情到深處,崔元子眼底一酸,幾乎落淚。
少年見狀,也學他的樣子,摘下片樹葉嗚嗚哇哇地吹響,崔元子耳朵受罪,心下卻沒那麼難受了。
夏去秋來,時間很快到了九月,崔元子連續幾日進入密林,見到都是少女。近來她總是睏倦,連烤魚也不大吃了,整天縮在樹洞裡小憩。現在的她已能聽懂崔元子的隻言片語,只是仍然不會說話,問急了就翻身閉眼,呼呼大睡。
這天崔元子踩過落葉,趟過溪流,路上還順手採了一束野菊花,輕輕放在少女棲息的洞口,她緩緩從樹洞裡探出半張臉,露出兩隻惺忪的眼。
崔元子道:「我的船已經造好了,打算過幾天就迴轉中原,這次是專程來向你們告別的。」
對於少女來說,中原,告別,都是太遙遠的詞彙,她並不想要了解,倒是眼前的野菊花實在可愛,她情不自禁將她們摟進懷裡,反覆嗅聞,然後她突然張開嘴,崔元子連忙阻止:「這花是看的,可不能吃。」
少女疑惑地望著他,崔元子不禁有些氣餒:「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……我走了之後,就再沒人給你烤魚了,你也沒有防人之心,我真擔心你會活不下去。」
少女笑了笑,飛快地做了幾個手勢,崔元子卻看不懂。
他無奈地嘆了口氣,盯著少女修長的脖頸:「我檢查過你喉嚨,一切正常,怎麼就不會說話呢?」
少女微微搖頭,低眉擺弄花束,並不覺得這事有多為難。
入夜之後,崔元子回到別莊,蓬山客不在,應是去了別處修行。他潛入書房,翻箱倒櫃想要尋找治療啞病的辦法。雖然書房不大,但蓬山客曾是蓬萊國師,收藏的典籍極為豐富,且文字深奧無比,崔元子尋覓到半夜,終於找到一本稍微淺顯的醫書,上面寫的諸般病理佶屈聱牙,崔元子讀了幾遍都不得要領,但書頁裡夾著的一件法器卻讓他心中一喜,那是根麻布編成的紅繩,不知是何年何月製成,色彩早已暗淡,根據書上的文字,說這根紅繩中蘊含靈力,只要系在病人腳上,無論什麼原因導致的啞病都能立刻痊癒。
崔元子默默將紅繩攥在手裡,心底突然湧上一陣不捨,回到中原後,他恐怕此生再不能與四姑相見了,哪怕只是浮光掠影。
第二日清晨,崔元子帶著紅繩來到樹洞,少女仍在熟睡,昨天摘的野菊花已經蔫了,她卻還緊緊抱在懷中。崔元子走近了,替她趕走落在身上的飛蟲。少女的皮膚白如牛乳,上面幾乎沒有一根汗毛,觸手冰涼,像一塊浸透了井水的玉石。
崔元子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腳踝,剛要將紅繩套上去,少女像是預感到什麼,突然睜開雙眼,直勾勾地盯著他。
慌亂之間,崔元子未曾多想,問出了一句讓他無比後悔的話:「你願意跟我一起回中原麼?」
趁少女愣神的工夫,崔元子已將紅繩拴在了她腳上。
那紅繩似有靈性,一沾皮肉就化作一道微光,很快浸入肌膚,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印痕。少女回過神,臉色驟然變得煞白,崔元子見她神色驚恐至極,竟張嘴就往腿上咬,那兇狠的勁頭彷彿要一口將腳踝咬斷。
一時間鮮血噴湧,崔元子拼力將她按在地上:「我是在治你的啞病,你怎麼突然就瘋了!」
少女喉頭格格作響,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叫,她扭頭咬住崔元子的手臂,痛得他齜牙咧嘴卻不敢輕易放手,只得強忍劇痛低聲寬慰道:「瞧,你現在能發出聲音了,過不了多久就能學會說話。」
就在這時,一道青光從雲頭降下,蓬山客仍舊挽著一頭亂髮,身上卻換了件金光燦燦的法衣,上下左右都有靈器環繞,風采超邁令人不敢逼視。他儀態從容,對崔元子露出微笑:「徒兒,你果然沒讓我失望,做得很好。」
崔元子一怔:「你說什麼?」
蓬山客指著少女道:「你可知她是何人?」
崔元子道:「不外乎此地的山精水怪。」
蓬山客笑道:「那可不是普通的精怪。」說著他雙臂一招,一個玉色葫蘆從袖袍中飛出,在少女頭頂輕輕一旋,放出萬道豪光。少女立刻慘叫一聲,四肢迅速乾裂萎縮,最後化成一支青黃不接的靈草。蓬山客見時機已到,便捏了個法訣,只見葫蘆抖動幾下,就將靈草吸了進去。
蓬山客心滿意足,對崔元子道:「這是隻生長在黃泉邊的一種天地靈根,名叫休留草。」
崔元子渾身一震:「她就是休留草!」
「這草效用玄妙,傳說若得一株煉成丹藥,就能令凡人起死回生。不過它世間罕有,秉性又極其警惕,除了遇見同類,否則絕難現身。所以我雖然知道它的下落,但用盡手段也不能將其捕獲。」話說到這個地步,蓬山客望向崔元子,「所幸我遇到了你。」
崔元子一愣:「這與我有什麼相干?」
蓬山客將葫蘆收入懷中,但笑不語。
崔元子思忖片刻,恍然大悟:「四姑是服用休留草而死,我身上也沾染了一樣的味道!它把我當成同類了!」
蓬山客點點頭道:「休留草本無定性,時男時女,而你為她繫上的這條紅繩我已事先下過咒,從此之後她陰陽已定,再不能輕易逃脫了。」
「那本醫書也是你故意讓我看見的?」
「要準備一本能讓你看懂的書,倒是整個計畫裡最讓我為難的事。」
言盡於此,蓬山客踏上雲頭,絕塵而去,而崔元子則像是被抽乾了全身血液,心口處一片冰涼。原以為自四姑之後,他再不會受任何人矇騙,但如今看來,任憑他心氣多高,意志多堅,只要仍是凡夫俗子,就依然被人玩弄於股掌之內。
蓬山客打開葫蘆,將休留草投入丹爐,少女剛剛恢復人形,像是預感到自己未來的命運,淚眼婆娑地望向面前的人。她喉嚨已能發出聲音,卻還不會說話,只斷斷續續吐出幾個模糊的音節,但任誰都能聽出來,她是在哀求討饒。
蓬山客任憑她嗚咽哭泣,就在這時,崔元子走進丹房,撲通跪在蓬山客跟前,鄭重其事地向他磕了幾個頭。
蓬山客道:「你就算跪死在這兒,我也不會放了她。」
崔元子看也不看丹爐,大聲道:「以前都是我鼠目寸光,不識真仙,請師父不嫌我資質駑鈍,傳我法術,導我仙途。只要師父願意,從今往後我願為奴為僕,任憑驅使。」
蓬山客大功告成,正是最志得意滿的時候,笑道:「不錯,我要煉九釀回春丹,正缺一名替我看守爐火的僕役。你既然有此心意,現在就去將丹爐點燃。」
崔元子領命,剛要起身,蓬山客又道:「丹房尊貴,凡人不可輕易涉足。」
崔元子連忙道:「徒兒該死。」
然後他立刻彎腰低頭,膝行上前,緩緩挪到丹爐邊,隨後他卻一愣,猶豫半晌,回頭問蓬山客:「師父,火鉗在哪裡?」
蓬山客道:「修行之人,從不用那種東西。」
崔元子倒吸一口涼氣,臉上卻不改顏色,他向蓬山客微一點頭:「多謝師父指點。」說罷就將手指插進滾燙的炭火中,伴隨著一聲悶哼,一股焦臭皮肉的氣息很快在丹房內瀰漫開,崔元子眉目扭曲,滿臉蒼白,身上的衣物被汗液浸透,膝蓋下很快積出兩灘水漬。但蓬山客不發話,他就不敢鬆手,只能強忍劇痛,握著火炭逼近丹爐。休留草眼波盈盈地看向他,淚水不住滾落,越發顯得楚楚可憐。
蓬山客道:「你若下不了手就出去,省得過了吉時。」
崔元子轉開頭,再不看少女的眼睛:「人間就是如此,你本不該來。」說著,他將炭火往爐底一送,只聽一聲爆響,丹爐瞬間迸發出耀眼的紅光,休留草的哭泣頓時變成了尖叫。她的皮膚與血肉都在高溫的炙烤下寸寸皸裂,因為是天地靈根,一時又不得死,只能在烈火中翻滾嚎啕。
崔元子不忍再看,面無表情地掩上爐門,休留草還在掙扎,用頭,用手,不斷撞擊爐壁,發出巨浪拍岸般的聲響。
每一下都好像拍在少年的臉上。
蓬山客閉眼聽了一陣,讚嘆道:「原來這就是黃泉的聲音。」
九釀回春丹煉製不易,需至少熬煉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勉強成形,稍微一點差池就會前功盡棄。雖有崔元子日夜看守爐火,蓬山客仍舊不放心,崔元子在丹房內侍奉,他就在門外打坐,興致來了教授幾句口訣,也不多做解釋。數日之後,休留草的氣息越來越弱,漸至於無,崔元子也將大部分心力都轉到蓬山客身上。他在玉貞觀中伺候了四姑五六年,對盥洗掃灑,洗衣縫補都是駕輕就熟,如今用來孝敬蓬山客倒是正好。
睜眼有熱水,出門有飯食,坐臥有軟枕,入定有沉香,那蓬萊國民風淳樸,連皇族在生活享用上也與平民差別不大,更不會有人甘願如此受人作踐,盡心侍奉,因此縱使蓬山客神通廣大,萬事不缺,也從未享受過這樣舒心愜意的日子。
那日他剛吐納完畢,正準備沐浴歇息,見崔元子早已將熱水備好了,手裡捧著衣物,安靜地侍立在一旁。
蓬山客嘆道:「你於法術上資質駑鈍,但在伺候人的物事上,倒是天賦異稟。」
崔元子一笑:「可惜師父你不是女人,不然我還有讓你更舒服的辦法。」像是覺得太過輕浮,他很快解釋道:「我四姑是當年的京城第一美人,她每日梳洗裝扮都是出自我手。」
蓬山客竟沒生氣,只抬眼端詳了崔元子幾眼:「的確是個討女人喜歡的模樣……」他突然披衣起身,低聲吩咐道:「別收拾了,先跟我去個地方。」
別莊最深處有一座上鎖的山洞,崔元子來到這裡的第一天,蓬山客就告誡過他,無論發生什麼都絕不能踏足此地。如今蓬山客親自打開了大門,裡面漆黑一片,又陰又冷,崔元子不敢多話,只得跟著他一路往前。
洞壁上寫滿了奇形怪狀的符文,崔元子稍微凝神細看,頓時覺得一陣頭暈目眩,他連忙低頭,錯開目光,沒想到這符文地面也有,他不小心一腳踩上,那符文竟像是活物一般,在他腳底痛苦地扭曲起來。
崔元子嚇了一跳,叫了聲「師父」,不遠處傳來蓬山客的聲音:「別出聲,過來。」
崔元子戰戰兢兢走到山洞盡頭,見此地帳幔飄飛,燭光閃爍,每支蠟燭或長或短,各居其位,布成陣勢,就在這法陣中央,有一座半人高的石台,上面躺著個身穿道袍的青年女子,看年紀不過二十餘歲,嘴角猶帶笑意,像是有一場美夢還沒做完。
蓬山客在石台邊坐下,捉起女子的手緊緊握住,道:「這是我年輕時的道侶,法號水月仙,你來見禮。」
崔元子走近了,跪在石台前叩了個頭,大聲道:「徒兒拜見師娘。」
他等了許久,都沒等來水月仙的回應,崔元子大著膽子微微抬起眼,只見女子手背上隱隱透出幾點淡黑色斑紋,不禁渾身一凜:「師父,師娘她……她……」
蓬山客卻極為平靜:「她已經故去數十年了。」
崔元子一驚,再細看那女子,胸腹沒有半點起伏,的確早已斷了呼吸。
「當初我與她為突破境界關隘,便修煉了一種名為參商鎖的秘法,兩人先結緣,再斬緣,修為便可突飛猛進。不料……」蓬山客凝神望向那具女屍,言輕語細,像是生怕打擾了她的安眠,「我們結緣之後,情意日篤,最後竟無法下定決心斬緣。但參商鎖的反噬極為厲害,輕則惡病纏身,重則性命不保。水月仙不忍看我受苦,便趁我不備,自行了斷了。」
「這就是你千方百計要捕獲那休留草的原因?」
蓬山客點點頭:「雖然我知道九釀回春丹未必真能起死回生,但我尋覓數十年才找到這唯一的辦法,即便只有一點希望,我也想要試上一試。」
崔元子聽說,蓬萊國得靈氣所鍾,富裕平和,國人並不如何醉心修行,天生便有凡人難以企及的壽數,似蓬山客這般在修行上汲汲營營者只怕少之又少,而他後來為何卸去國師尊位,避居海島,原因也不問可知。
這時蓬山客突然放緩了聲音,看向崔元子:「我記得你也曾為了一個女人慾生欲死,倘若真能讓她重回人間,你會跟我做出同樣的選擇麼?」
崔元子卻搖頭:「只要崔家還在,四姑即便還陽,照樣會淪為他們籠絡人心的玩物,倒不如就這樣死了乾淨。」
蓬山客笑了兩聲:「真是孩子話。」他也不與崔元子多做爭論,而是打開了石台邊的一隻木匣,裡面金光四射,盛滿了珠翠珍寶。
蓬山客道:「你師娘平生最愛漂亮,自她去後,金釵委地,明珠蒙塵……如今她重生在即,這些東西終於能再派上用場了。你不是說你最擅長服侍女人嗎,這便為她梳妝打扮吧,我要讓她一睜眼,就看見自己光彩照人的樣子。」
大約過了半個時辰,崔元子退到石台後,揚聲叫了句師父。蓬山客掀開帳幔,看到台上的水月仙,不由得怔忡片刻,只見她頭髮被梳得一絲不亂,烏雲一般堆在頭頂,鬢邊用鈿子、銀簪、白玉環等點綴,配合臉上濃淡得宜的妝容,彷彿下一刻就會睜開眼,輕聲叫他的名字。
蓬山客長嘆一聲:「紅顏依舊不老,我卻已兩鬢斑白了。」
那日之後,蓬山客開始仔細指點崔元子一些修行法門,發現他天資竟十分不俗,雖然及不上那幾個修仙界公認的天縱之才,卻也遠超一般修士。蓬山客本與蓬萊國人脾性不投,卸任後長年雲遊四方,平生沒結下一個至交,難得有個像崔元子這樣可心可意的人常伴身邊,漸漸竟真對他生出了幾分師徒之情。
時光匆匆而過,轉眼就到了第四十八天半夜,眼看多年夙願即將得償,蓬山客自忖萬無一失,便離了丹房,去到水月仙的洞府中佈置陣法,準備迎接她回魂。
崔元子目送師父走遠,又耐著性子在窗前坐了一陣,見天光月色,竹影婆娑,道道清光從水月仙洞府中透出,陣陣沉鬱詭秘的誦咒聲盤旋在別莊上空,攪得人心驚膽寒。崔元子知道,這是最後的機會了,他猛地站起,快步走到丹爐旁,隔著滾燙的銅壁小聲問道:「休留草,你還活著麼?」
他反覆問了幾遍,爐中都無人應答,崔元子不禁皺眉:「難道已經被煉化了……」但他終究不死心,將爐門打開一條小縫,往裡一看,但見少女正蜷縮在爐底,渾身焦黑,奄奄一息。
崔元子又喚了兩聲,少女肩頭一動,艱難地翻過身,一見到他,臉上頓時露出狂怒之色,她現在依然不會說話,嘴唇開合幾下,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嘶吼。
崔元子道:「是我對你不起,但你別怕,我一定會救你出去。蓬山客說你是長在黃泉邊的天地靈根,想必認識不少地界高人,雖然我術法低微,但總能替你傳個信吧。」
少女瞪起一雙被烈火燻烤得烏黑的眼睛,瞳孔中似乎泛著一兩點淚光,還沒流出眼眶就化作了一縷熾熱的水汽。她向崔元子招招手,示意他再湊近些,崔元子頂著蒸騰的熱流,又往前走了兩步,劇烈的火焰幾乎要融化他的臉頰。
少女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,指甲蓋上還帶著火星,她用盡渾身力氣,在崔元子心口輕輕一點,霎時萬千景象紛至沓來,全都灌注入他的胸膛,崔元子只覺一陣劇痛,栽倒在地不省人事。
地府的冥河邊,無數面目模糊的孤魂野鬼正在徘徊遊蕩,他們有的被黃泉中的惡鬼吞噬,有的被地獄裡的雷電劈成灰燼,那些散落的殘魂都化作彼岸花的養料,讓它們日復一日,開得更加鮮紅。就在這萬裡紅花中,不知何時,竟長出了一株碧綠的小草,它沒有彼岸花高,也遠不及它們美艷,卻比世上任何一種花木都要貪婪,它的根莖狠狠扎進泥土,以黃泉水為飲,枝葉奮力刺向天空,汲取一切荒魂鬼火,不曉得多少年過去,曾經荏弱的小草已長成蒼莽巨樹,高昂起碩大的樹冠,俯瞰著一望無際的彼岸花。
某一日黃泉擺渡人劃著小船從這裡經過,一眼就看見了它,擺渡人不禁讚嘆,在世上最荒涼貧瘠的土地上,竟能長出這樣的造物。他折下一根枝條,用只陶罐裝了,養在船頭上,還給它取了個名字——休留草。
就這樣,休留草隨擺渡人在黃泉上往來了數千年,看透風花雪月,聽遍悲歡離合,擺渡人一邊搖櫓,一邊開解眾鬼,但痴男怨女個個執念深重,哪裡聽得進去,倒是休留草經年累月,心有所悟,最後竟生發出一點靈性。擺渡人說如此材料,不去人間歷練一番,不見識一生人情冷暖實在可惜,便施展神通,將休留草送出地府,臨別時他還特意叮囑了八個字,不歷劫數,難證逍遙。
待休留草回過神,自己已身處一座海島之上,燦爛的陽光,茂密的樹林,清澈溪流旁,是一片翠綠的草地,無數野花點綴其間,這就是她第一眼看到的人間。
如今這些記憶都隨著少女的指尖,湧入崔元子的腦海,指引著他重新回到樹洞外,揭開那一層厚厚的草甸,下面是一汪小小的泉眼——那就是黃泉的出口。
在休留草靈力的護持下,崔元子順著流水,直抵地界。
地府的天空陰沉晦暗,無星無月,彷彿一塊鋼鐵打造的幕布,將一切生氣隔絕在外。他也看見了休留草描述的,無邊無際的彼岸花,紅得像永不熄滅的烈火,比記憶中還要壯麗十倍。面對如此盛景,崔元子卻無暇欣賞,他聽見滔滔黃泉滾滾而來,轉頭就見一條大河劃開大地,無數過不得河的厲鬼在河中沉浮,有新死的魂魄心有不忍,往水下一看,立刻就被千萬雙鬼手硬生生拖入河底,再不能投胎轉世。
崔元子強按下心中的恐懼,急忙奔向河邊,尋找擺渡人的蹤跡。沿途眾鬼紛紛散開,像是對他十分畏懼,崔元子疑惑片刻,很快明白過來,許是身上休留草的威壓所致。
但休留草只防地界萬物,防不住活人算計。此草本就是極為難得的寶物,每次現身都引來無數覬覦。恰逢其時,正有三個同門修士,一個叫子虛真人,一個自號烏有居士,還有個無存仙子,竟謀劃著用秘術瞞天過海,想要潛入地府盜走一株休留草。他們遠遠見到崔元子行事,相視一眼,心知他必與休留草有莫大關聯,便悄悄在他身後綴了一路,直到確定他不會任何法術,也並非名門弟子,當即放出法寶一齊向崔元子罩去。
崔元子猝不及防,被法寶打了個正著,那三人也不想取他性命,而是施法將他捆縛起來,逼問休留草下落。崔元子自是不願吐露,三人便將他浸入黃泉,眾多鬼手一擁而上,尖利的的爪牙將他抓得面目全非,流出的鮮血引來更多惡鬼,不多一會,崔元子就被折磨得遍體鱗傷,不成人形。
子虛真人道:「你儘管嘴硬,我卻多的是辦法讓你開口。」
無存仙子將崔元子從水裡提上來,不無惋惜地撫摸著他的臉,道:「多俊俏的一個孩子,只要你願意據實相告,我一定會重重酬謝……你要什麼都行。」
崔元子神志恍惚,緩緩搖頭。
烏有先生皺眉道:「不用同他囉嗦,待我施展分筋錯骨手,不信撬不開他的嘴。」
說罷他一掌拍在崔元子肩頭,只聽接連幾聲爆響,崔元子的骨骼寸寸迸裂,碎片扎進肉裡,痛得他放聲大叫。
烏有先生冷冷一笑,將手掌挪到他小腹:「才這點苦就受不住了麼?小子,你要再不說實話,我可要真下狠手了。」
就在這時,三人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:「他陽壽未盡,你們還是就此收手吧。」
眾人回頭一看,見那裡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身披蓑衣,頭戴斗笠的男子,瘦骨嶙峋,身形佝僂,連腳邊的彼岸花都比他腰身挺直。
三位修士見他其貌不揚,且未從他身上感應到任何靈力,便只將他當做個多管閒事的孤魂野鬼。子虛真人懶得多話,拔劍就刺,出劍的瞬間,他心中忽然警鐘大作,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氣讓他暈眩不已,他正要召回飛劍護身,電光火石間,一座巨大的山脈破開虛空,倏然降臨,山上長刀密佈,寒光熠熠,子虛真人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,就被當頭壓在刀山之下,屍骨無存。
烏有先生和無存仙子雖不知為何會出此變故,但他們都是成名已久的修士,見勢不妙,當機立斷化光遠遁,崔元子也一頭霧水,眼望著那高聳的刀山半晌回不過神,與此同時,他耳邊卻響起一個滿含笑意的聲音:「還不出手嗎?他們可要跑了。」
崔元子心念一動,就像是有人捉起了他的手臂,情不自禁劃出一條詭秘的弧線,五指直接撕開碧空,渾濁的黃泉水便從這道縫隙裡奔湧而出,一個浪頭就將烏有先生徹底吞沒。
無存仙子見同伴接連隕落,心知與敵人實力相差太過懸殊,應戰逃跑皆是無用,便乾脆跪倒在地,連呼主人,甘願拜在崔元子門下,一生一世為奴為婢。她話還沒說完,大地突然裂開,下面是數根燒紅的銅柱,無存仙子跌落其間,幾聲慘叫後,就化為一具焦屍。
轉瞬間三位強敵都灰飛煙滅,饒是崔元子膽大如鬥,也忍不住渾身戰慄。這時,那蓑衣人緩步走到崔元子面前,手指一勾,一縷神念從他額心處飛出,化作一隻烏鴉,繞著蓑衣人一邊盤旋,一邊尖聲叫道:「救命!救命!先生救命!」說罷便消失不見。
蓑衣人打量了崔元子幾眼,長嘆一聲:「危急關頭,竟還能找到你這樣堅忍不拔的人幫忙傳信,才不枉那棵草去人間走一遭。」
崔元子恍然大悟:「你就是擺渡人!」
「不錯。」
崔元子忙道:「她現在……」
擺渡人微微一笑:「我已經知道了。這個蓬山客……修了半輩子道,怎還如此糊塗?既要參商鎖的修為,又要希求道侶復生,天底下哪有這麼兩全其美的好事?」
說著他輕揮衣袖,扇動清風,崔元子靜候半晌,卻沒見任何神跡顯現,正自疑惑,只聽擺渡人笑道:「大音希聲,大道無形,真正厲害的法術未必有多驚心動魄,你回去一看便知。」
崔元子被他的威壓所懾,不敢多問,只將這話記在心中,他正要告辭,擺渡人卻突然叫住他,問道:「你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心志,實在難得,正好那棵草走後,我獨自一人撐船渡河實在寂寞。你可願認我做師父,長留地府?」
話音未落,崔元子就搖了搖頭,道:「多謝前輩美意,請恕我不識好歹。」
饒是擺渡人見多識廣,此時也不禁有些驚訝:「你瞧不起我的法術?」
崔元子正色道:「尊駕法力之強,我平生未見。」
擺渡人更加詫異:「你可知道世間有多少人為了拜在我門下,不惜付出任何代價?」
崔元子道:「我學法問道只為有朝一日能重回長安,憑這一身本事賺個天街打馬,瓊林誇官,令崔家那幾個食古不化的老傢伙痛心疾首,悔不當初。倘若長留地府,豈不是錦衣夜行,縱使天下無敵又有什麼樂趣?」
擺渡人聽罷,沉默片刻,突然大笑三聲:「難怪休留草與你交好,你真是天下一等一的醃臢孽鬼,渾身貪嗔愛欲臭不可聞,連黃泉水都洗不去你這一身汙濁,走吧,走吧,別髒了我這片淨土。」
說罷他再次揮動衣袖,召來一陣陰風,將崔元子送回人間。
崔元子再睜雙眼,天已大亮,而他正站在水月仙洞府的石台前,帷幕中隱隱約約交疊有兩條人影,他試探著叫了聲師父,方寸之地竟無人應答。崔元子鼓足勇氣掀開帷幕,只見蓬山客與水月仙相擁而臥,兩人均已氣絕,蓬山客七竅流血,死狀極為悽慘,水月仙更是皮肉盡消,化為一爿白骨,崔元子當初為她精心戴上的珠翠首飾滾了一地,兀自散發出幽幽的光芒。
崔元子大驚,返身衝出洞府,只見島上的一切都已天翻地覆,屋舍倒塌,樹木凋零,像是剛遭遇過一場大風暴。
就在這時,崔元子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喚自己,回頭一看,但見休留草俏生生立在丹房的廢墟上,赤腳撥弄著一塊丹爐碎片,腳腕上仍纏著他親手繫上的紅繩。見崔元子發愣,休留草歡呼一聲,奔過來一頭撲進他懷裡。
崔元子半晌才回神:「你會說話了!」
休留草露出個羞澀的笑容,結結巴巴道:「只……只會說……一點……你別……取笑我。」
「那你身上的傷呢,擺渡人都治好了麼?他究竟是什麼來歷,居然能在地府來去自如?還有,用你煉丹真能起死回生?」
休留草才通人語,崔元子連珠砲似的發問讓她應接不暇,以她眼下的口齒,更無法將來龍去脈解釋清楚,只能兩頰一紅,一個字一個字地道:「我……很好……你……別擔心……」
崔元子明白她的處境,很快反應過來,笑道:「不急,等你真正學會說話識字我再來問你。」
說罷他撿起一根竹枝在地下劃了幾道:「你先認得這幾個字。」
休留草不解地望著他。
崔元子又道:「這是我的名字,崔——元——子。」
他故意放慢語速,好教休留草聽得清楚。
少女仔細凝望他的唇齒,笨拙地模仿道:「脆——院——之。」
崔元子哭笑不得:「也算很接近了。」
他又問少女:「你呢,你有名字嗎?」
少女搖頭。
崔元子道:「這東西人人都得有,不然該怎麼稱呼你呢,我這就幫你取一個。」
他自顧自搜索枯腸,低聲斟酌道:「你本是草木之人,不妨就以葉為姓,如何?」
少女聽不懂,崔元子說什麼她都含笑點頭,只見他刷刷幾筆,寫下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:「好,從今天起,你就叫葉休留了。」
蓬山客既死,別莊就成了崔元子一人的天下,他開始整理書閣中遺留的法術殘篇,但他於修道上畢竟還未登堂入室,書上的文字雖然個個都認識,連起來卻不知所云。崔元子空守著寶山不得其門而入,不禁萬般沮喪,幸虧有葉休留日日前來陪他嬉戲散心。
葉休留如今被紅繩上的咒術破了靈根,定下性別,不能再轉換陰陽,只得以女子的形貌示人。崔元子教她穿衣,也教她言語,她天性聰敏,一學就會,沒過多久已能同崔元子進行簡單的交流。
這日葉休留閒極無聊,又來找崔元子玩樂,卻見他蹲在地上,眉頭緊鎖,面前放著一本薄薄的書冊。葉休留故意放輕腳步,從身後悄悄靠近,見那書上畫著個姿態怪異的人,頭下腳上,雙手還以一種特殊的姿勢扭曲著。葉休留咦了一聲,脫口而出:「這……這不是幻光隨影功麼?」
崔元子一驚:「你看過這本書?」
葉休留道:「我曾在黃泉遇到過修行這門功法的人,還記得那人驕傲極了,自以為化出一具分身就能瞞天過海,逃脫輪迴,殊不知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擺渡人看在眼裡,最後不但沒能脫身,反而罪加一等,被打入油鍋地獄受兩百年苦刑。」
崔元子無心聽這些不相干的陳年舊事,一直盯著葉休留的臉出神,少女被他看得心中一陣兵荒馬亂,低下頭道:「你又想犯什麼魔怔了?」
崔元子把書一合,嘆道:「我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!」說著他將書冊典籍都隨手丟到一旁,伏跪在葉休留面前:「師父在上,請受徒兒一拜。」
葉休留吃了一驚,身影一閃,連忙躲進屏風後:「你……你這是做什麼?」
崔元子道:「你是地府高人的親傳,又知道那麼多法術秘典,若能教我一招半式,便能讓我終身受用了。」
葉休留道:「見識過蓬山客的下場,誰還敢收你為徒。」
崔元子聽她話語間似有鬆動,當即面露笑容,放緩了聲音:「我同你發誓,今生今世,絕不會傷害你分毫,就算動一動念頭也叫我天打雷劈。」
「你對蓬山客也曾信誓旦旦,我在爐子裡都聽到了。」
「要不你在我身上也施一道法術,若我稍有行差踏錯,就讓我生不如死。」
「你說的是骨族秘傳的同心蠱?還是天玄教的三聖轉生法、延維鎖心咒?這些我可都不會。」
「我天生就會伺候姑娘,你若收我為徒,保管日日都能讓你舒心暢快。」
「你再要胡攪蠻纏,我就回地界了……」葉休留轉身要走,手邊卻突然一緊,她垂眸看去,見崔元子不知什麼時候竟悄悄挪到了屏風旁,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衣袖。
崔元子道:「你已經回不去地界了。」
葉休留一怔。
「要是三個月前,我根本抓不住你。」
葉休留頓時臉色慘白,額頭上湧出層層汗水,順著她的衣領往下淌。三個月前,她還是一介天地靈根,向來只從本性行事,不知人間冷暖,縱使赤身露體也不覺有何不妥,如今與崔元子朝夕相處,耳濡目染,已略通世俗禮儀。想當初,區區一件衣服,不過脫了便是,現而今再要讓她披髮袒露只怕是不能了。
想通此節,葉休留胸中百感交集,悲也不是,喜也不是,只定定望著窗外的竹林出神。崔元子趁機放低身段,軟語相求道:「當初是我害你受盡煎熬之苦,每次想起,都讓我愧疚得茶飯不思,你就當是幫幫我,也讓我心裡能好受些。」
葉休留思索一番,皺著眉道:「我可以教你法術,但……你不要叫我師父。」
「不叫師父,那叫什麼?」
「我不懂你們俗世的那些規矩。」
崔元子故意道:「那就叫好姐姐。」
葉休留不解其意:「好姐姐?」
崔元子一笑:「說的就是像你這樣又好心,又漂亮,學識又淵博的人。」
葉休留愣了愣,道:「我明白你是在哄我玩,但我還是很高興。」
少女現在還沒學會何為機變狡詐,何為口是心非,坦蕩直白得連崔元子都不忍再戲弄下去。他鄭重其事地對葉休留行了個禮:「眼下島上只有你我二人,怎樣稱呼都不要緊,等到我修行大成,離開這裡的時候,希望你能叫我一聲崔道友。」
這時的葉休留並不明白道友二字意味著什麼,見崔元子的神情如此嚴肅,她也不禁坐直了身子,正色道:「一言為定。」
就這樣數年光陰倏忽而過,葉休留靈性漸長,如今已能識文斷字,說話行事也與常人毫無分別。在她的指點下,崔元子看完了蓬山客的所有藏書,修為一日千里,但他還遠遠沒有滿足,島嶼周遭的風暴結界仍在,他曾多次嘗試駕船離開,每回都遭遇驚濤駭浪,若不是有葉休留護持,只怕早已葬身海底。
據葉休留推測,這結界是蓬山客的心血之作,除非被強行打破,否則至少還能維持一二百年。
崔元子哪裡等得了這麼久,他自負修行已有小成,並不比那些名門正派的弟子遜色,倘若能迴轉中原,高官厚祿猶如探囊取物,滿腹的功名心已熾烈如沸,恨不能馬上看見崔氏闔家老少伏跪在自己腳下,露出驚羨懊悔的表情。
崔元子終日冥思苦想,依然不得其法,心力交瘁之下竟一病不起。葉休留知道這心疾最是難愈,接連施展數道延命法術,都似泥牛入海。眼看崔元子日漸虛弱,沒過幾日已是出氣多,進氣少了,葉休留心急如焚,沒奈何只得道:「我倒是知道個辦法,能讓修為突飛猛進,你若能練成,打破結界應當不在話下。」
她欲言又止的模樣,讓崔元子連聲追問緣由。
葉休留道:「昔年我在擺渡人駕前修行,曾聽一位渡劫失敗的地仙講授參商鎖中的一脈,名曰青煙盤龍術,只是此術修煉不易……」
又是「參商鎖」,想起蓬山客與水月仙相擁而亡之景,崔元子暗道,能讓蓬萊國師都折在上頭,必是一門有大威能的本領,忙問:「怎麼個不易法?」
葉休留面色微紅,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,崔元子先是眉頭一皺,隨後就忍不住笑出聲來:「我還當有多難,實不相瞞,此中訣要我早已熟記在心,至死也不忘的。」
葉休留一怔:「你小小年紀,怎麼會這個?」
「你不信?」崔元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「那我試給你看。」說著他就扳著葉休留的肩膀,緩緩覆了上去。
兩個人幕天席地,手足交接,渾不知日落月升,時光飛逝,崔元子把從四姑那裡學來的手段都一一用在了葉休留身上。葉休留也不扭捏,渾身上下都任由崔元子施為。崔元子抬起眼皮悄悄打量,見她眼眶泛紅,嘴唇微張,幾滴淚水掛在睫毛上,搖搖晃晃就是不肯掉下來,倒是別有一種嫵媚風情。
等到雲銷雨霽,已是月過中天,兩人躺在一叢鳳凰花旁,花朵開得正艷,島上四下無人,他們身無寸縷,只摘下一片芭蕉葉勉強遮身。崔元子只覺平生從未如此鬆快隨意,他枕著葉休留柔軟的小腹,手指慢慢摩挲著她光潔的皮膚,將從小到大所歷之事都和盤托出。在葉休留漫長的記憶中,那些事都太微末了,甚至不如黃泉中一朵尋常的浪花,但她卻聽得津津有味,直到這一刻,她才對人間有了一點具體而清晰的認識,除了波譎雲詭,驚濤駭浪,原來更多的還是紅塵煙火,無奈蹉跎。
「我現在一閉上眼,還能看見四姑死去時的模樣,她就睡在我身邊,自盡前還認真梳洗過,妝容極其精緻,比過去的任何一天都要容光煥發。可能是知道自己終於能擺脫崔家這個囚籠,死亡對她來說更像是一件幸事,至少……比繼續苟活在世上,成為家族籠絡外人的工具要快樂得多。」
葉休留突然想起,當初她還在擺渡人身邊時,曾經遇見過一個奇怪的女人,別的鬼魂下到地府,無不是驚駭恐懼,放聲痛哭,唯有她始終從容不迫,面帶笑意,甚至還向擺渡人打聽哪裡的景色最好,能將漫山遍野的彼岸花盡收眼底。
葉休留忍不住問,這是地府,你就不怕嗎?女人卻道,和她生前的處境相比,地府也勝似極樂淨土。
正是這句話,讓葉休留對人間憑空生出了一點好奇,也成為她離開黃泉的契機。
她追問女人,難道上面就真沒有一點讓你留戀的東西?
女人沉默了半晌,烏黑的眼睛漸漸亮起,說,倒是有個很可愛的後輩,曾對她諸多關照,可惜兩人才明瞭心跡,就不得不陰陽兩隔。
想到此處,葉休留低頭看向崔元子,突然笑出了聲。
崔元子一頭霧水:「你笑什麼?」
葉休留道:「有人對你說過你很可愛嗎?」
崔元子也笑了:「小時候的確有親戚講過幾句客套話,但有什麼用呢,不能當飯吃,更不能當衣穿。如果可以,我寧願他們覺得我可怕,至少離我遠遠的,省得看見那些趨炎附勢的嘴臉。等我參商鎖大成,迴轉中原,看我怎麼讓他們追悔莫及……」
他如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,又受參商鎖影響,滿腔情慾恰似烈火烹油,酷烈的功名心又在上面添了把火,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。
崔元子翻身起來,一把將葉休留按在地上:「四姑還教了我另外一招,你要是還有力氣,咱們現在正好試試。」
如此又是數月,崔元子勤修苦練,終於將參商鎖之力初步化入自身,一時間只覺骨輕氣爽,顧盼神飛,他站起身來長嘯一聲,但見晴空中忽然落下一道雷霆,打滅巨浪,劈散陰雲,自天外吹來陣陣東風,此去中原再無阻礙。
崔元子喜出望外,不禁放聲大笑,葉休留坐在枝頭上,心潮隨風起伏,但歸根結底,心裡還是為他高興的:「多年夙願一朝得償,你終於可以回家了。」
崔元子聽出她的弦外之音:「你不跟我一起走?」
「我在那兒一個人都不認識,去了也沒什麼意思。」「你不是還有我麼?」
葉休留輕輕搖頭:「你我斬緣在即,到時候只怕再無牽扯。」
「即便斬了緣,當個普通朋友也是無礙。」
「倘若我不想只跟你做朋友呢?」
崔元子眉頭一皺:「葉休留,我教你寫字說話,其中難道有一句是這種糊塗傻話?這緣結了不就是為了斬麼,你可別學那水月仙,為了個糟老頭子死得不明不白,我呢,也沒短命鬼蓬山客那麼貪得無厭,明明一身修為,到頭來不僅沒建立半分功業,還死得如此憋悶。」
葉休留默然片刻,笑道:「我只不過逗一逗你,倒引得你心急火燎地說出這麼大篇話,真是好沒意思。」
崔元子如釋重負:「原來如此,你可真嚇了我一跳。」「當年你教我說話的時候可沒少捉弄我,如今再不趁機討回來,以後恐怕就來不及了。」
崔元子明白她心意已決,但他們相濡以沫好幾年,他還想再勸一勸:「擺渡人不是讓你歷遍紅塵煙火麼,你滿打滿算,也只見過我和蓬山客兩個人,就這樣回去,就不怕他怪罪?」
「擺渡人是這樣說過,但他可沒規定期限,興許再過一千年,一萬年,這世外荒島也會變成繁華市井,誰說歷遍紅塵煙火就非要同你一起了?你這人,妄念纏身,情孽深重,我還是快些躲開的好。」
崔元子啞然失笑:「說來說去,倒是我連累你修行了?」
葉休留從枝頭翩然飄落,抬手拔下一根頭髮,那髮絲立刻化為綠葉,散發著惑人的香氣。
「你的幻光隨影符還差一樣木性靈物就能煉成,觀我此身一無所有,只能以片葉相贈,報答你當初救命之恩。」
崔元子見她白衣飄飄,神清骨秀,入世數年來,氣韻風度更加超凡絕俗,姿容之盛猶在崔四娘之上。面對如此佳人,若說心底沒有半點不捨,實在有些不近人情,然而崔元子微一思忖,奮進之心很快壓過了情愛纏綿,一生一世固然令人欣羨,可若跟長生久視,與世同君相比,立時就被襯得如同離枝之花,單薄又蒼白。
崔元子接過葉子,鄭重其事地放入懷中:「你放心,我一定會在中原闖出一番事業,遲早有一天,你在此地也會聽聞我的聲名。」
崔元子乘上他早已造好的木船,揚起風帆,踏上了歸途。
葉休留獨立海邊,眼看崔元子的木筏越飄越遠,逐漸化為天邊的一朵烏雲,又念及今日一別,此生恐怕再無相見之時,頓覺心中一陣悶痛。
她與崔元子相伴數載,嘗遍歡喜嗔怒,唯獨不知孤獨寂寞為何物。以前她在地府時靈智未開,因而渾然不覺,後來又有崔元子常伴身邊,日日睜眼得見,晚上睡覺時,兩人也是十指緊握,不曾有一刻分離。眼下崔元子剛剛離開不過片刻,在葉休留看來,竟像是已經過去了千百年。
此時明月幽光灑落十方,無邊孤寂與海潮一道漫上心間,葉休留本就是孑然一人來到世間,如今又回復伶仃之身,心境卻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。她不怕烈火熬煉,也不怕風吹雨打,唯獨不願意在學會了說話之後,身邊已沒有了可以開口的人。
葉休留觀照自省,凝神靜思,驚覺如此心境,未來只怕免不了受參商鎖所累,須知解鈴還需系鈴人,一切關竅便在那崔元子身上。葉休留靜立良久,終於下定決心,當即原地騰空而起,高呼一聲:「崔道友,等等我!」隨後揉身化作一隻流螢,追尋崔元子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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