該頁面為古劍奇譚網絡版公眾號連載的衍生小說《三葉一李》第三篇《折葉記》內容的記錄,由伯圖、小龍人03編撰而成。在遊戲設定中,由白鶴衣作文、絳闕散吏作圖而成。
其中存在
本篇的兩位主角:
出身於博陵崔氏遷居長安的一支,本是家中庶子,又逢父母早喪,年紀輕輕就無依無靠,曾被姑姑崔四娘照顧撫養。少有異才,不屑詩書,醉心於武技及兵法,使一柄樣式奇古的長刀。雖然這一世身世飄零,但其來歷頗為不俗,在前前世時又被地府高人高石君相中,投入與一位西域大能的賭局之中,因此命魂中附有高石君的一念神通。
俗名元鳳君,出身於豫章一個古老的修道者之家,家中世代修習引血秘術,施放時需以鮮血為引,招式奇詭,威力奇大,常被世人視為邪道。然而鳳君本人恪守祖訓,所用血引只取自自身或是靈獸之血,且非必要不輕易動用,平時只使用一把平常無奇的青鋼劍。
這一代本有她和哥哥兩個傳人,哥哥曾是天機九宸中的第五席。但她的哥哥與嫂嫂聶氏同修之後逐漸走入邪道,殺人取血,樂此不疲,還曾利用在天機九宸中擔當太子護衛的機會,想伺機盜取太子、公主的兄妹之血修行。此事被令主崔元子察覺後,使計將鳳君兄長除去,又將嫂嫂聶氏流放,但他對外隱瞞了這對夫婦真正的罪行,既保全了天機九宸和豫章元家之名,也避免對元家無關人士再行株連。
不明真相的鳳君懷抱著對崔元子的「殺兄之仇」進入了九宸,多年來一直堅持不懈地尋機刺殺崔元子,卻屢戰屢敗,但在長期的挑戰中,她終於發現兄嫂所為的真相以及崔元子的為人,不覺對報仇之事開始猶豫,更重要的是,她也發現自己真正的出身可能不是「豫章元家」,而是神一道天長老瀟湘女史失散多年的胞妹,而她以為的「兄長」,才是導致她們姐妹離散的罪魁禍首……
序1
丹鳳元君前一世出身豪闊,乃是中書令韋家的貴女,祖父以酷吏起家,大得榮寵,父親為宰執,兄為長安令,人稱幼君。幼君自小受父兄溺愛,只知有己,不知他人。又生有一怪癖,從來便只會笑,不會哭,任是什麼鬼怪故事、慘景異聞,傳到她的耳內,都不能令她落下一滴眼淚,只因她生來富貴,事事順意,父兄也覺得這般涵養方是千金小姐的體統,故而不以為怪。
十六歲時,幼君進京探親,途中遇一夥狼盜攔路劫掠,護衛非死即傷。狼盜見幼君貌美,心生邪念,然而幼君兀自端坐在染血的轎中,也不哭也不逃,只是拍手大笑。就在這時,一名過路刀客悍然出手,三招兩式便擊退狼盜。如此風采,令長笑不止的幼君也安靜了下來,隨後更是請求刀客將她護送進京,並稱必有重謝。
這刀客姓高名世隱,也是名滿江湖的一代豪俠,於錢財上並不在意,只是看幼君楚楚可憐,秉持著一腔俠義之心,這才慨然應允。幼君心中歡喜,但礙於閨門風範,面上並未有任何表露,只沿途設下諸般心性考驗,高世隱皆一一通過,幼君見他不貪財,不愛色,不好賭,也不嗜酒,不免芳心暗許。高世隱也對這個侯門貴女印象頗佳,閒極無聊還教過她幾招刀法,誰知幼君於武功上竟有不俗天賦,短短幾日就將刀法耍得暢快圓熟,偶爾受了些摔打損傷,她也不著惱,反是更加歡喜無限。於是高世隱也連連感嘆,說她恐怕生錯了門第,或許天生就該當個俠女,快意江湖——但也僅此而已。可就是這句話,讓幼君以為高世隱對她有意,就在臨近京城時,她鼓足勇氣表明心跡,願拋下富貴藩籬,與他浪跡天涯。
面對著如花美眷,高世隱卻一口回絕,言及跟幼君只是萍水相逢,與她身份相差懸殊,且自己醉心武道,妻兒只會成為拖累。幼君從小心中所願,莫有不成,哪怕是再艱難的事,也未有人膽敢拒絕,如今一番心意被高世隱當面駁回,心下哪裡受得了,一時間風範也不要了,矜持也沒有了,撲在床上大鬧起來。高世隱深知當斷不斷,必受其亂的道理,任憑幼君如何吵鬧,他只沉默不言,最後竟徑直離去。
高世隱思慮一夜,萌生去意,正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同幼君告別,誰知午夜突然闖入一群差役,一擁而上將高世隱鎖拿入獄。待他來到堂上,見幼君與長安令端坐庭前,高世隱自以為幼君專程前來搭救,心下稍安,容色恢復如常。只見長安令扭頭問了幼君一句,幼君微微點頭,長安令又提高了聲音問,果真是他,小妹,你沒認錯?
幼君眼望世隱,眸中一片冷光,道:不錯,他就是毀我清白的賊盜。
高世隱大驚失色,難以置信地看向幼君,聽她又道:此人詭譎狡詐,必定不肯輕易認罪,還請大人明斷。
原來昨日高世隱絕情而去,幼君自認平生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,胸中如油烹火煎,痛苦難當,最後一腔情絲盡數化為恨意,即便捨棄名聲不顧,也要讓高世隱後悔莫及,於是便想了這個傷人害己的辦法。
毀人清白是大罪,高世隱哪裡肯認,他連聲喊冤,甚至想要掙脫枷鎖,與幼君同歸於盡。長安令怒不可遏,即刻下令大刑伺候,不過多時,高世隱已成了血人。幼君自小最喜看父兄責打下人,或是給要犯用刑,這時卻不知怎麼,呻吟一聲便昏厥了過去。
待她醒來,高世隱已被押入大牢,隔日問斬,幼君見自己鞋面上還沾著高世隱飛濺的鮮血,竟不似往日那般一笑置之,反是悔不當初,立刻去向父兄坦白,言道一切都是自己誣陷,請他們饒高世隱一命。誰知祖父卻道,一旦此事張揚,天下多少貪婪詭譎之徒見有利可圖,將仿而行之,借男女之情隨意誣陷,反而令真正含恨受辱的女子申告無門,世風敗壞只在旦夕之間。且幼君一族世代簪纓,區區一個江湖草莽的性命,他們並不十分放在心上。其父甚至直言,寧肯幼君真的清白被毀,刀客人頭落地,也不願落下自汙失節、構陷誣告的口實,於是任憑女兒如何哀求,父兄只是不許,定要將此事已辦成鐵案。
翌日清晨,高世隱被押赴刑場,長安令親自監刑,只等午時一到,人頭落地。即便身受重傷,高世隱依然喊冤不絕,直到喉嚨撕裂,口吐鮮血。眼看時辰將至,長安令正要宣佈行刑,突然有條人影從刑場下躍出,那人擲出一把長刀,正好落在高世隱腳邊,面對如此良機,高世隱怎會錯過,他拾起長刀反手一擊,先削斷了身上的鐐銬,再將押解的衙役挨個抹了脖子,其中又有幾個對他用過刑的人,高世隱更不留情,一個個挑斷筋脈,看著他們血盡而亡。即使這樣都還不解恨,高世隱轉身,一雙赤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長安令,說時遲那時快,長安令還來不及反應,高世隱已一刀劈下,只聽一聲女子的尖叫,長安令當場身首異處。
高世隱回頭,正要答謝那擲刀之人,卻猛然發現此人竟然就是幼君。只見她撲到長安令身邊,連聲叫著哥哥,自己在闖上刑台時迎面中了一刀,一張如花面容盡毀,腮邊只淌下兩行血淚。高世隱舉起兵刃,在她脖頸處停留片刻,又復放下,如是者三,最後終於一聲長嘆,發足狂奔而去。
幾日後,官府的懸賞令已傳遍四方,高世隱連斃數人,大盜之名從此坐實,再無轉圜餘地。眼見中原是待不得了,他只得轉而北上,遁出勒馬關,逃進荒狼原的滾滾風沙中。
白鶴衣批註:前世強求,累及父兄,今生父兄皆失,卻是還要強求。本性難移,冤孽冤孽。
序2
當日這《折葉記》剛寫至兩人結緣一節,修仙界的大事就一件接著一件,連我每日御劍出山,都擔心自己沒那壽數回來完稿,可真應了前輩仙家的那句批語,說「三葉一李」終非花月情腸之作,而是人間一場大劫大難的開篇,連這最後一葉的收場都要九死一生。
長安鏡殿仙魔大戰震鑠天地,參與其中的同道們或飛升或隕歿,令人好生唏噓。回過頭來再看《折葉記》舊稿,才知這種種變故都有因由,都有預兆,尤其這崔元子與丹鳳元君兩世恩怨近有百年,更是將後日許多波折一筆貫穿,令人不得不膺服造化之妙,人生之苦。
直到我日前雲遊,行至上庸,聽人說破敗多年的葉氏大宅竟又有人搬回來了,登門拜訪之下,才知是其中一位書中人回鄉隱居。眼見其人斬緣得道,功成身退,回頭將這葉家田莊宅院整頓得好生興旺,更兼開枝散葉,傳下幾個頂好的兒孫,雖不免自此與同道們仙凡殊途,然而今昔相較,倒也十分為他喜慰。
此番重逢,說到這崔元子與丹鳳元君的未了之緣,我原以為該是前世未盡、今生難了,因此書至結緣一回也就該寫盡了,誰知那二人竟倏忽間斬緣成功、不留後患,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,細問之下,方知這「未了緣」的關鍵處仍該從「了」字上來。何謂斬緣?如何斬緣?想那丹鳳元君深入百年幻夢,歷遍兩世甘苦,其所見所聞與真事雖有相差彷彿之處,卻也有因某一時某一刻的抉擇不同,而與現實差之千里、光怪陸離的情景。
我是聽多了奇聞怪譚之人,聽過此節也忍不住痛呼過癮,不免將舊作重新刪改編排,新成一稿。願觀者細辯真偽,與丹鳳元君同歷這段夢裡相逢、夢中斬緣的難得際遇。
只不知昔年一同收集素材、批閱草稿的舊友還剩得幾人?
序3
話說自那慈聖御極,乾坤倒轉,手中不說別的神兵利器,單說那為她鎮守京畿內外的天機九宸,就囊括了九位來歷不凡的方外修士與無數暗衛精銳,其中的令主崔元子更是兩度斬緣突破,成了一位遇強則強,嘴毒手黑的麻煩人物,連那居於中原仙道魁首的神一道天也不得不著意應付,耐心周旋。好在人心向背,天理昭然,經由那神一上下好一段苦心經營,這女皇帝退居長安、困守宮闈,政令不出宮城,已頗有一段時日,眼看著是日薄西山,大勢已去。
那天機九宸組建之時,便有令主崔元子與眾人盟誓,只認強者為尊、不問來歷根由,日後不論是選擇為何人效力,還是九宸席位歸誰所有,通通脫不出這一個「最」字,誰若違反,九宸上下人人得而擊之。有這一言在先,到了神一道天如日高升、慈聖女帝暮氣沉沉的時候,自有九宸中人提出,要約集神一道天的眾位仙家,在自家道場樓台觀中鬥法一場,倘若神一諸人道高一丈,那九宸九席自當倒轉斗柄,改旗易幟,將他們負責拱衛的皇城宮禁獻出。此事既合乎九宸規矩,也正合了神一道天不願傷及皇都百姓的夙願,雙方自是各自答允了下來。
其時,修仙界裡可謂盛事不斷,羲皇洞天玉輪仙藏開啟不久,為求取帝首劍而入仙藏試煉者絡繹不絕,這天機令主崔元子與他剛結成參商鎖的左膀右臂、位列七席的丹鳳元君也一同登上了帝劍台。可惜可嘆可笑,向來令人情志相近、心意相通的參商鎖竟不知在這二人身上出了什麼岔子,不僅沒令倆人同心奪劍,反是同室操戈,那丹鳳元君悍然阻止崔元子奪劍,崔元子怒而與她提前斬緣,結果反倒便宜了一位過路的步雲洲新秀……此處且對此人按下不表。
再說帝劍台上這一場斬緣鬧劇未能成事,崔、鳳二人各懷心事,迴轉長安,轉天便到了與那神一道天樓台觀約戰之時。
神一道天此番為首之人,正是不久前在忘憂谷擒殺寄身相立下大功,當場斬緣成道、名震修仙界的瀟湘女史,有她率領宗聖宮、蓬玄洞天一眾內門高徒,陣勢已是非凡,其又邀來秦陵之盟新近取得一縷帝首劍意的「故劍主人」助陣,一同挑戰令主崔元子以下,非邪非正的丹鳳元君、殺人奪屍的血玲瓏羅吒、滅門無算的淨彌勒等諸人。另有斬風楚狂客的酒裡師兄耿飛、行俠大漠的神秘劍客十四郎、貪財縱慾的下界小仙寶檀華,此一干人等雖一向與神一道天多有往來,但同樣酷喜鬥法爭勝,借這機會也要來與宗聖宮的鄰居們分個高下。至於天機九宸的大總管休留仙子,還有神一道天新近接任的李代盟主,因彼此身上幹係重大,相約都不出手,只一同坐於台閣上觀禮。
這雙方不鬥法則矣,一旦動起手來試了深淺,才知這九宸所置的長安防衛真也小瞧不得:屍妖血玲瓏精擅刺殺,暴烈狠辣,手下又有一眾妖屍為她控馭,連當初立足未穩的李代盟主都險些遭其斬殺;淨彌勒本是南方一處淫祀邪神的塑像成靈,凡生者近前必被其影響心志,殺戮不止,難怪長安城至今還被一眾精兵守得鐵桶一般;而十四郎與寶檀華一琴一劍,以劍破法,以琴護神,就連出身步雲洲的故劍主人都不敢以其為外道法門而輕視……
那日樓台觀上連場惡戰,看得一旁的李代盟主頗為心驚,不僅因這天機九宸的確藏龍臥虎,且為九席諸人不分品性好壞,出手俱是毫不容情。顯然這並非什麼道友鬥法,而是天機九宸的一場鴻門宴,要借著地利之優,將前來赴約的瀟湘女史、故劍主人並一干神一內門弟子一網打盡。倘若己方不是連戰連捷,那對方事前許諾的「倒轉斗柄,改旗易幟」便只是一句誘敵深入的空話。這小盟主心道,幸而自己在旁壓陣按兵不動,讓對方始終留有忌憚,面上卻只笑吟吟對休留仙子點頭:「天機九宸言出必行,果然只奉強者為尊,那我們神一道天也不能教仙子失望,這最後一場有瀟湘女史親自出手,相信『素玉天霖陣』下,仙子定會為九宸諸位豪傑想一條最好的出路。」
「除了這一點,小殿下可還看出了什麼?」
李代盟主聞言斂容,少頃,才起身向休留仙子微微一禮:「天機九宸數年之間便網羅到這許多豪傑,枉我神一道天自負海納百川,也有數人是先前未曾聽聞,亦不肯被我招來門下的,足見你們令主的慧眼與胸襟。唉,若還有機緣,是我該向他再多請教的。」
說話間,女史已攜故劍主人來至丹鳳元君面前。女史先問,我們是兩人同來,難不成你只得一個?不妨請天機令主一道下場。卻聽那崔某人冷哼一聲,刀風颳過,竟將故劍主人一人逼至樓台觀最高處的屋脊所在,留女史與丹鳳元君在場上兩兩相對。
「這樣不就公平了?也讓你姐姐好好教教你,什麼叫『結緣後需斬緣』。」那崔令主長刀出鞘,又覷著眼前的故劍主人道,「別顧著看別人,拿出帝首劍送你的小玩意來吧,我還你一份大禮。」
此一戰,正是姐姐逢著妹妹,劍主遇上刀雄,細說起來各有各的精彩,不過咱們這回書且只單論一邊:話說那瀟湘女史與丹鳳元君,少年遭難、分隔兩端,卻又各自身陷泥淖、忘卻前身,如今女史斬緣突破,脫胎換骨,法術修為怎是她那執迷不悟的小妹子可比,便接連讓了妹妹一百餘招,終於狠心展開白孔雀原身,將妹妹的血孔雀打得消散不見。
說時遲那時快,正當瀟湘女史要將妹妹一身法力完全封禁,卻見屋脊上的崔元子竟在帝首劍意前撤去了全部防守,自己一刀破空,直直斬向女史那吹笛的手指,那殺意連看台上的李代盟主都啊了一聲,站起身來;故劍主人一見,忙也劍隨心轉,人與劍出,卻不是援救女史,而是全力攻向丹鳳元君所必救之處。
一時間只聽刀、劍相擊,震耳欲聾,偏有一段笛音又從刀劍轟鳴的縫隙間生長出來。原來那瀟湘女史天霖一起,已將自己和妹妹的要害全然護住,縱使故劍主人所使的帝首劍意為天下至堅,也只半穿過丹鳳元君的一對琵琶骨,逼得她脫力跪倒;另一邊天機令主那得自玉輪仙藏的仙家寶刀,削去了女史身後半幅白紗,在她背上留下了一道極深的血痕,但轉眼之間,已在陣法靈光中癒合不見。
那崔元子大笑著還刀入鞘,躍下樓來,向兀自為妹妹吹笛療傷的女史道了句:「很好!」接著便二話不說,祭起符咒,召來一隻巨大血繭將脫力喘息的丹鳳元君快速包裹:「你看,就算我不殺你,也不見得只能受你和你那參商鎖的擺布……」
借神一道天與秦陵之盟的手和眼,憑天機九宸和長安百姓的命與運,他要精心為執迷入骨的第三片葉子安排下一場盛大的斬緣禮。而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兩人參商鎖的法力約束,他偏不殺她,甚至連她的一根羽毛也不肯弄壞。
想明白這一節,李代盟主緩緩收去了自家法寶,思忖著,慢慢坐回原位。這時,只聽台下那崔元子意氣風發,笑那故劍主人:「帝劍台上,我被你們秦陵之盟一再的壞了大計,如今借你之手助我斬緣,也算是有借有還了罷……」
血繭瘋長,不一時,丹鳳元君便已墮入幻夢,再也聽不清那個令她心魔纏繞的聲音:「倘若你始終勘不破恩怨,斬不斷緣鎖,便會永遠停留在這一劫……和這場幻夢裡。」
天剛矇矇亮,瓊保就被侍女喚醒了,她打著呵欠,任由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兒們給自己套上一層又一層衣服。
「我想再睡一會。」瓊保說。
侍女低著頭,也像是沒睡醒的樣子,含含糊糊地回答道,時間緊迫呀小姐。
瓊保有三位娘親,每天早上她都要依次向每一位請安。
大夫人名叫葉休留,早已皈依了道門,在家裡齋戒修行,終日足不出戶,除了打坐念經,其餘萬事皆不管。瓊保去時她也不願相見,只命她在台階下磕頭,臨了再賜下一碗小米粥,幾塊糯米糕,勉強顧全一番母子名分。
拜別蓬萊院,瓊保又轉到竹裡館。
崔家的這三房媳婦不分大小,只按年齒,都稱夫人,可巧又都姓葉,崔元子便為她們各自築了一處院落,分別叫做蓬萊院、竹裡館和棲鳳樓。
瓊保進門的時候,葉瀟湘才剛起身,她是瓊保的生母,當初分娩時耗損太過,傷了元氣,一天到晚三頓藥,倒比吃飯還準時,因此也格外得崔元子憐愛,日日都要來跟她說一會話。葉瀟湘亦是愛極了這個女兒,顧不得昨晚剛下過雨,鞋底都是泥,直接將瓊保抱到膝頭,問她可吃過飯了。
瓊保說在大夫人那裡吃了一點,葉瀟湘又問大夫人可好。
瓊保搖頭:「大夫人還是不肯出門。」
葉瀟湘嘆道,她早已得了道,自然見不得咱們這些還在紅塵裡苦苦掙扎的人。
瓊保趴在娘親懷裡問:「什麼是道呀?」
葉瀟湘不說話了,只是隨手抓了一把榛子,一顆顆剝給瓊保吃。
瓊保其實不愛吃榛子,但不願拂逆娘親的一番好意,囫圇吞了十幾個,實在咽不下了,才藉口還要去給三夫人請安,一溜煙跑了。
三夫人名叫元鳳君,本是葉瀟湘的胞妹,因為幼年變故,捨棄了以往姓名,長大後也沒改過來。她性情尤其刁鑽古怪,常年面戴黑紗,只教曾傳她武藝的崔元子一人窺見容貌,每次去她那裡,瓊保都心下發怵。
元鳳君自幼習武,一大早就在院中練功,她的刀術已得了夫君崔元子的真傳,將一柄單刀舞得千光萬影,勁風颳得瓊保臉上生疼。
約莫過了一炷香,元鳳君停下手,拿起帕子擦汗,瓊保遠遠磕了個頭,怯怯地問:「三娘,你要吃榛子麼?」
元鳳君睨了她一眼:「你娘給的?」
瓊保點頭。
元鳳君道:「我最不愛吃榛子。」
瓊保有些羨慕,喜歡就是喜歡,討厭就是討厭,就算當著崔元子的面,元鳳君也只實話實說。
但瓊保卻不敢。
元鳳君又問她老爺可曾起了,瓊保只說不知,不過他昨晚派隨身小廝回來送信,說有公事絆住了,恐怕這幾天都不得閒。
元鳳君哼了一聲:「公事?花著公帑尋花問柳也算公事?」
雖然家裡已有三房嬌妻美眷,崔元子仍不知足,隔三岔五總要藉故外宿,連奴僕們都私底下議論,外頭車軲轆一響,聞香樓的姑娘們就知道崔元子到了。元鳳君也曾親自去鬧過兩回,把聞香樓的門臉都砸了。崔元子卻攔住了心急如焚的媽媽姐兒,笑著說,由她去吧,打壞了東西都記我帳上,然後親手將一個價值連城的琉璃花樽遞到元鳳君手裡。
元鳳君瞧著他的笑臉,手心一涼,頓覺心灰意冷。她回家將此事告知其他兩位夫人,葉休留捻著珠串,如往常一樣一言不發,胞姐葉瀟湘則勸道,他也是閒極無聊,你就當逢場作戲也罷,總比又去攀龍附鳳,不明不白丟了性命要好。話至此處,葉瀟湘咳嗽著從床上坐起來,眼波如綿,溫柔無限地看著元鳳君:「當年你為將他留在身邊費盡心計,如今想見就能見著,你竟還不滿意?」
元鳳君冷笑道:「當年的事你不是也默許了?現在道行也舍了,孩子也生了,再來後悔,不嫌太晚了麼?」
葉瀟湘垂首又咳了兩聲,想當初長安烽火,鏡殿生變,慈聖帝化為天魔遁入虛空,神一道天的李代盟主為保全滿城百姓力戰身隕。此戰兇險,元鳳君不願讓崔元子牽涉其中,便在他入宮前,與休留、瀟湘二女合謀設計,將崔元子鎖入樓台觀,任憑他如何憤怒喝罵,只作不知,直到一切塵埃落定,崔元子從樓台觀出來,改朝換代已成定局。
元鳳君先折了他的青雲志,又因參商鎖難解,一身修為化為烏有,好在提前服用了丹霞派一百年才煉得一枚的麻姑金丹,僥倖將性命保住。如今的崔元子只是個尋常富家翁,偶爾去一趟衙門,官職不低,事少人閒。
葉瀟湘道:「我與他前緣早已斷絕,現在甘願陪在他身邊,倒是不忍的心更多一點,你道他願意夜夜荒唐,但除了這個,眼下他還能做什麼呢?」
元鳳君輕輕一嘆,拉起瓊保的手:「走,咱們去看看你爹回來沒有。」
那日母子二人沒能等到崔元子,卻等來了一道聖旨,畢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,崔元子投效在慈聖帝麾下的舊事被重新提起,有人指證昔年長安兵變之夜,親眼看見他暗中偷襲,一刀斬在了先皇身上。
新任長安令年輕氣盛,乍遇提攜,正不知如何回報,一心要將此事辦成鐵案,他帶著數十名兵丁,將崔府圍了個水洩不通,青天白日,就要抄家。
以元鳳君的身手,若要脫身,再多一倍兵丁也阻攔不住,她看了看被嚇得高聲哭泣的瓊保,不由得搖搖頭,彎腰將她攬進懷裡。
「家裡都是女眷,還請大人節制部眾,注意分寸。」元鳳君道。
長安令笑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然而兵丁大多是些粗人,眼見崔家富麗繁華,難免生出歹心。元鳳君覷見有人偷拿了她妝奩裡的一支鳳釵,那是崔元子送她的第一件禮物,此時她不願橫生枝節,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將東西藏進了靴筒裡。
眾人行至竹裡館,元鳳君再次提醒:「姐姐有病在身,請大人體諒,切莫驚擾了她。」
沒抄出要緊之物,長安令已有些不耐,皺眉道:「你等是犯官家眷,沒一併鎖拿已是法外開恩,再要多話,就去牢裡跟那崔某人作伴。」
元鳳君心中一動,脫口道:「能和他關在一起?」
長安令一時失笑:「辦過的案子不少,倒是頭一遭碰見趕著去坐牢的。」
這時只聽噹啷一響,竹裡館門扉洞開,幾個丫鬟簇擁著葉瀟湘緩緩邁出門檻,她臉上施了淡淡的脂粉,不見半點病態蒼白,一身整整齊齊的誥命夫人裝束,鑲著金邊,綴著玉帶,元鳳君瞧著,竟有些當初神一道天長老的風範,真是久不得見了,她不無遺憾地想,被困在這所宅院中的又何止崔元子一人。
長安令見她韻致高邁,儀態清雅,一時間不敢造次,只從懷中掏出一卷明黃的錦緞,道:「本官是奉旨而來,還請夫人勿怪。」
葉瀟湘微微點頭:「大人辛苦,我已命人將所有傢俬拿來,方便大人搜檢。」
說罷她往旁邊一讓,只見庭院中堆了大大小小几十口箱子,葉瀟湘一聲令下,都打開,便有侍女上前,將箱籠一一揭開。長安令揮動衣袖,兵丁們魚貫而入,開始細細查驗。
葉瀟湘又讓侍女準備茶水軟凳,並奉上精緻糕點,見她臨危不亂,舉止從容,長安令也不禁生出幾分敬佩,容色稍有緩和。葉瀟湘察言觀色,趁機低聲打探崔元子境況,長安令雖不願多言,談話間卻難保滴水不漏,葉瀟湘何等敏銳,旁敲側擊之下,不多時胸中已有了定見,崔元子眼下暫無大礙,但此事幹係通天,若無機緣,絕難善了。
葉瀟湘暗自盤算,她原也是化外修士,先前還俗嫁人,早與師門斷了往來,至於在神一道天中結識的諸位同僚,自那場慘烈的鏡殿大戰後也已散若流星:程君舞回丹霞派閉關,不成大道絕不再出,彗淵為在劍術上更上層樓,遠赴海外尋訪地仙宗師,已有多年杳無音訊,陌妄言在鏡殿一戰遭遇妖、魔夾擊不久隕落,申真人效法先祖騎鶴遠遊行蹤不明,都說修士時光漫長,但這也意味著他們會比凡人遭遇更多生離死別……
葉瀟湘一怔,這樣算來,當初那些修仙同道,如今已是零落如雨,十不存一,倉促間竟找不到一人傳信求助。至於崔元子,他向來最是恣意妄為,以前仗著慈聖帝寵愛,得罪過的人車載斗量,待到新帝騰出手來清算舊帳,被這些人趁火打劫不過是早晚之事。
正無可奈何間,突然傳來一聲瓊保的哭叫,葉瀟湘回頭一看,只見兵丁拿長槍在箱子裡一陣翻攪,無意間挑出個小布偶,一槍便紮了個透穿,隨手挑落在地上,正是瓊保最喜愛的一隻。
葉瀟湘拉過女兒,將她牢牢抱在胸口,輕輕道:「別難過,娘親以後再給你做一個更好的。」
在竹裡館仍然一無所獲,長安令愈發焦躁,帶著人直入蓬萊院,卻見大門上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,像是許多年都曾打開過。
葉瀟湘道:「裡頭住的是位修士,清淨慣了,身無長物。」
長安令冷笑:「清淨不清淨,也得搜過才知道。」
他即刻命人砸開大門,漫天塵埃撲面而來,青石小徑雜草叢生,窗櫺上蛛網遍佈,長安令奇道:「裡面真有人住?」
他推開房門,只見佛陀撲地,老君倒倚,經幡都已泛黃髮黑,道書一碰就化為塵土,正中有條缺了一個角的香案,上面用香灰寫了幾行文字,長安令屏住呼吸湊過去,字句有長有短,像是一首偈子。
葉瀟湘曼聲念道:
「春去蛩吟休,香盡葉魂留,看遍了新鬼啼冤舊鬼愁,都懸在奈何橋上蕩悠悠。赤條條,來去無因由,坦蕩蕩,曠野結鸞儔,亂紛紛,俗世多嗔詬,意姍姍,不如閉眼抽身返冥幽。前緣莫重續,覆水總難收,縱有荻花作楫葦作舟,挽不住滔滔黃泉,滾滾東流。」
元鳳君一愣:「什麼意思,葉休留她人呢?」
「終是悟了。」葉瀟湘雙手合十,嘆道。
元鳳君搖頭不信:「她不會!當年沒有她就沒有這崔家,再說……若不是得她發話,夫君一開始也不會收留我……如今咱們大難臨頭,她怎會自己先逃?」
「你也說了,那都是當年了。」
元鳳君漲紅了臉,也不顧長安令在側,轉身便走,葉瀟湘一把捉住她:「去哪裡?」
「去將那狠心賊抓回來。」
「人各有志,何必勉強?況且老爺不在,你就算抓她回來,又該如何處置?」
元鳳君面不改色:「打斷雙腿,看她還敢不敢丟下我。」
葉瀟湘失笑:「瓊保怎麼辦?」
「瓊保好好的……況且她是你女兒,與我又有什麼相干?」
葉瀟湘壓低了聲音,語氣近乎祈求:「我這身病你知道,許多事都有心無力,素日家裡大事小情全靠你支撐,你真要丟開不管?」
瓊保也抱住她腿,一個勁喊三娘別走。
元鳳君狠狠啐了一口:「我好端端一個人,全被你們帶累了。」
葉瀟湘知她性情向來如此,嘴上說得兇狠,不過佔點面上便宜罷了,心裡卻早就服了軟。她低眉一笑,道:「你我是親姐妹,不累著你還能是誰?老爺麼?我對他若還有半分指望,早和葉休留一道走了。」
等二人送走長安令,已是華燈初上,葉瀟湘怕連累無辜,遣散了丫鬟僕人,有幾個特別忠義的懇求留下,她也不勉強,給他們各漲了一倍月錢。然後她又將家裡的古董珍玩拿出來全數變賣了,所得金銀用來打通關節,只希望能見崔元子一面。葉瀟湘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家,一旦露出下世的光景,少不得有宵小要趁火打劫,幸有元鳳君生性機敏,不辭勞苦地晝夜巡視,接連打退了好幾個雞鳴狗盜之徒,她割下賊人的耳朵和手指,掛在大門上,竟真讓不少人望而卻步。
就這樣過了三個月,葉瀟湘託舊人反覆打探,最後也只知道崔元子被關押在鎮魔殿,似乎還有一口氣,別的竟是音訊全無。她既要應付隨時上門的審案官員,又要照顧受驚生病的瓊保,心力交瘁之下,竟也一病不起。元鳳君請了好幾位大夫,講的話都相差彷彿,說葉瀟湘本就氣血兩虧,平日靠著吃藥靜養勉強保全,如今遭逢大變,心神激盪,病情自是一瀉千里,如今已是藥石無用,不如早些準備後事……
話沒說完,就被元鳳君提起單刀打了出去。「都是庸醫,」元鳳君反過身寬慰葉瀟湘,替她掖了掖被子,「我去幫你找個好的,就不信世上的好大夫都死絕了。」
葉瀟湘笑了笑:「如今人人躲著這裡,哪有好大夫肯上門?」
「我手裡還有刀,誰敢說個不字。」
葉瀟湘握住妹妹的手:「想我當初素玉天霖陣一起,縱使到了生死之間,也敢和鬼差爭一爭長短,誰能想到今日,我……我……」
元鳳君一時語塞,自己當年不肯斬緣,和崔元子一道引發參商鎖反噬,命在旦夕,全賴休留交出「天機令」換了神一道天一線情面,才得了丹霞派那顆起死回生的金丹,又有瀟湘拼盡全身功力為兩人延壽,然而代價卻是三個人多年修為雪逝冰消,葉瀟湘也因此沒和同道們一齊趕赴鏡殿大戰。風波過後,有人憤懣不平,有人灰心認命,有人半憂半喜,有人波瀾不驚,葉瀟湘從未對元鳳君有任何埋怨,元鳳君也自認為像她那樣瀟灑多情的人,再高的修為境界,都不如在朝朝暮暮,耳鬢廝磨要緊,然而少年入道多年苦修,還曾被師門眾人寄以厚望,又怎會真的不在乎?
怔忡間,葉瀟湘已再次昏睡過去,元鳳君定定看了她許久,直到天色微明,蠟燭燃盡。
第二天中午,葉瀟湘醒來,見家裡還剩下的幾個奴僕跪在床前,相對流淚。
她勉力睜開眼,道:「又出什麼事了?是不是瓊保……」
奴僕道:「是三夫人!三夫人撇下咱們走了!」
「少胡說些!」葉瀟湘撐著身子坐起來,「她若有這個心思早走了,還能等到現在?」
「可咱們今天去棲鳳樓收拾打掃,三夫人的箱籠都空了,床鋪也平平整整,一看就沒人睡過。」
葉瀟湘心頭一亂,嘴上卻道:「你們慌什麼,是我讓她典當東西,替我去請大夫了。」
奴僕們面面相覷:「二夫人,果真如此?」
「你們若是不信,不妨另尋出路。」
葉瀟湘又打疊起精神安撫一番,僕人們這才半信半疑地散了。
元鳳君一走就是半個月,崔家只得葉瀟湘獨力執掌,病勢越發沉重,並漸漸顯出油盡燈枯的症候。葉瀟湘從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,眼看鬼門已近,黃泉路長,以往諸般情愛荒唐皆如鏡花水月,卻唯獨放不下一個瓊保。究竟是朝夕相處,究竟是血脈相連,葉瀟湘忽然發現,過去那幾年光陰,竟是瓊保和妹妹陪著自己的時候更多。
轉眼到了這年重陽,自崔元子事發已過半年,任憑葉瀟湘如何精打細算,崔家都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,葉瀟湘不得已,變賣大半屋舍,只留下一個竹裡館,又遣走所有僕人,如今孤身帶著瓊保,靠給人謄抄佛經過活。
期間有富商看中葉瀟湘言傳家教,想買瓊保去給兒子做媳婦,白花花的銀子都堆到眼前了,葉瀟湘卻遲遲下不定決心,後來又聽說那富商老婆實在厲害,之前已經買過好幾個姑娘,或打或賣,一年不到,竟是一個都沒留下來。瓊保倒是懂事,拽著葉瀟湘的衣角道:「娘親把我賣了吧,賣了你就有錢買藥吃了。」
葉瀟湘苦笑道:「你要有半分像你爹爹,我都能安心送你過去,否則便是羊入虎口,叫我如何忍心?」
說罷母子相擁垂淚,待到夜深人靜,葉瀟湘自知時日無多,痛定思痛,提筆寫下一封書信,將後事託付乾淨。她正要封上火漆,突然房門一開,消失多時的元鳳君滿面風塵地撲進來:「姐姐,你的病有治了!」
葉瀟湘忙撂開信,捧著元鳳君的臉仔細端詳,千言萬語翻來覆去哽在喉嚨裡,最後才說出一句,你好像瘦多了。
元鳳君難掩欣喜,連包袱都來不及放,對葉瀟湘道:「我請到了一位神醫,定然能藥到病除。」
「神醫?」葉瀟湘這才發現,門外還站了個人,身量頎長,面容清瘦,確有幾分聖手高士的風采。
元鳳君連忙將他請進來。
「這位是西域名醫顧天士,他的醫術我親眼見過,說是能起死回生也不為過,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動他來為你瞧病。」
葉瀟湘凝望那顧天士一番,亮出手腕:「那就有勞顧先生了。」
顧天士也不推辭,徑直坐下診脈,從始至終,他都面無表情,叫人猜不透吉凶禍福。過了半晌,顧天士道:「夫人多年心血淤積,化為熱毒,身上的病就都從這熱毒上來。」
葉瀟湘悄然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元鳳君的手,胞妹心領神會,沖她一笑,低聲道:「我沒騙你吧,這可是位真正的神醫。」
葉瀟湘不禁坐正了身子:「那先生可知該如何醫治?」
「這個不難,只是長久以來都被庸醫亂用虎狼之藥給耽誤了,須得先用金針刺穴,引出陰邪之氣,然後才能鎮壓熱毒。」
「金針刺穴?」葉瀟湘有些猶豫,她從未完全將性命交到旁人手上。
顧天士也不催促,只等葉瀟湘再三思索,兩隻眼睛在元鳳君和瓊保之間轉了一圈,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道:「如此就拜託先生了。」
顧天士道:「這裡太過昏暗,我去隔壁再借點燭火。」
約莫過了一刻鐘,外面的狗突然止了聲息,顧天士迴轉竹裡館,手裡抓著好幾支蠟燭。
葉瀟湘垂下一道紗簾,褪盡衣物,請顧天士隔著簾幕施針。
顧天士點了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方木匣,數十支金針長短不一,粗細各異,在燭光下熠熠生輝。
「夫人請暫且忍耐。」顧天士道。
葉瀟湘應了聲是,隨後只覺一股刺骨的涼意從大椎穴直衝天靈,全身如墮冰窟,她剛呻吟一聲,緊接著一道熱流又從百會穴往下,散溢到四肢百骸,竟又是說不出的輕鬆快活,隨著金針不斷遊走,一股濃烈的睏意湧到眼前,這樣的心無掛礙實在是久違了,葉瀟湘眼眶發燙,緩緩沉入夢鄉。
那一夜元鳳君也睡得極好,她懷抱著無盡的期望,和葉瀟湘同床共枕。然後她便做了一個夢,清晨的霧氣中,崔元子無罪開釋,全須全尾地回了家,姐姐葉瀟湘沉痾痊癒,正在給瓊保剝榛子吃。崔元子經此一劫,對著兩位夫人發誓,從今往後安分守己,再不出去招惹是非。至於葉休留,自從代替崔元子交出了天機令,她這個曾經的管家娘子便徹底轉了性,家中有她沒她都一樣,但在這個夢裡,連她也採買了一船草藥回了家,說以後要在對門街面上開個藥鋪,一家人好好地過活……
元鳳君醒來後,見葉瀟湘還在熟睡,眉頭舒展,嘴角含笑,似乎也做了一個美夢,她細細凝望姐姐的面容,短短半年,她已漸漸顯露蒼老之色,漂亮仍是漂亮,可就像掛滿了露水的月亮,再溫柔也要墜落到山後去了。
元鳳君小心翼翼,起身梳洗,她抱著木盆走到井邊,原本這個時候,院子裡早已人來人往,今日不知怎的,竟是鴉雀無聲。元鳳君久別方歸,並不覺得如何奇異,正對著井水梳弄頭髮,卻突然看到一條細瘦的黑狗叼著只破靴子,從一間房舍裡跑出來,那靴面上一片殷紅,有如血染。元鳳君這才起了疑心,撿起塊石頭朝黑狗扔去,那畜牲哀嚎一聲,連忙跑開了。元鳳君推開門,只見滿地血汙中,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具屍體,都是被人割開喉嚨,放幹血液而死,行兇者像是怕他們的哀嚎打擾到葉家姐妹,還專門切斷了他們的聲帶。
她自己也曾滿手血腥,面對如此慘象,絲毫不覺慌亂,只著意查驗每具屍體,其他人倒還罷了,唯獨有個稍有幾分姿色的少女,後腦上被人鑿開一個大洞,將腦髓吸食得一乾二淨。
有這樣喜好的全天下獨此一家。
不老檀郎。元鳳君心口突的一痛,像是被人活活剜了一刀。
她連忙奔回竹裡館,葉瀟湘已經醒來,正抱著一件小衣服發愣。
元鳳君不敢再往前了。
「瓊保被顧天士抓走了……」轉瞬之間,葉瀟湘彷彿老了數十歲,悲傷化為大雪,落在她的頭髮上,也落進她的眼睛裡。
即便事已至此,她卻仍沒有責怪胞妹半句,這讓元鳳君更加愧悔難當,她拔出單刀,抬手就削下自己一隻耳朵,忍痛道:「姐姐別難過,我這就去將那顧天士碎屍萬段,一定讓瓊保齊齊整整地回來。」
葉瀟湘慟道:「你修為盡失,哪裡是他對手,不過白白送死罷了。我已沒了一個女兒,不能連妹妹也保不住……」
「難道就這麼任由瓊保自生自滅!」
「你扶我起來。」葉瀟湘忽然道。
元鳳君一愣:「你這個樣子還要去哪兒?」
葉瀟湘不再說話,她自個兒倚著牆壁站起,踉踉蹌蹌走到桌旁,脖頸上青筋凸起,眼中全是血絲,手裡還抓著那件小衣服。葉瀟湘深吸口氣,將衣服翻過來,咬破指頭在上面寫了幾行字,她的身體早就虛弱至極,只是寥寥幾筆,已經氣喘吁吁,然後她將衣服折了幾折,遞給元鳳君,吩咐道:「你即刻去一趟太華山,找一個叫做逸鶴的仙長,告訴她我此生從未求人,眼下實在走投無路,求她看在當年的情分上,出手救瓊保一命。」
說罷,葉瀟湘七竅都溢出鮮血,緩緩歪倒在桌子上。元鳳君正要去扶,葉瀟湘卻抓起燭台朝她擲過來,用最後的力氣喝道:「還不快去!」
元鳳君為救瓊保心急如焚,奈何太華路遙,如今又身無分文,她本就並非良善之輩,眼見有富貴人家的公子打馬經過,胯下良駒神駿非凡,當下也不多想,抬手就將人拽下來,自己跳上馬跑了,就這樣一路行來一路搶,還沒到太華山,海捕文書已經傳遍關中。
也算元鳳君交了好運,身為御劍三尊之一的逸鶴剛剛雲遊歸來,看了葉瀟湘的親筆血書,饒是她已然度過第一次天劫,修成個古井無波的地仙之身,仍是禁不住百感交集。
「原以為我這一輩修士中,她是最有機緣悟道的……」逸鶴喟然一嘆,「當初她為你和那姓崔的散盡修為又執意還俗,我百般勸說無果,激憤之下,便說了些絕情斷義的話……後來歷練多了,倒也有些明白她了。我等修士久別塵寰,便自以為天下間只有修道長生是正途,嘴上雖然不說,心底卻最瞧不起那些販夫走卒之輩,個個都念著慈悲為懷,其實只不過是傲慢得理直氣壯罷了。」
於是她召出隨身寶劍,對元鳳君道:「你回去轉告葉瀟湘,瓊保一事,我會盡力而為。」
說罷連人帶劍化作一道白虹,沒入雲頭不見了。
元鳳君剛放下半顆心,又想到如今葉瀟湘獨自臥病,三親離散,六戚不靠,便婉言謝絕了太華弟子的留宿好意,冒著漫天風雪下了山,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,正趕上驪山地震,道路阻絕,那秦皇陵裡的一眾邪煞無端端從地底鑽了出來,將這劫後餘生的大地又鬧了個天翻地覆……儘管元鳳君馬不停蹄,還是在路上耽誤了小半年,等她再次回到長安,已是第二年春天。
她推開爬滿藤蘿的大門,池塘青草,枯荷依舊,兩隻老鴰棲在枝頭,叫聲如同抽泣,一句短似一句。事到臨頭,元鳳君反而不著急了,三月春光蔓延無際,不知名的野花開了一路,新結的榛子落了滿地,她一顆顆撿起來吃了,踏著春草幾番來去,從大門口到竹裡館,短短百餘步距離,她竟走了整整一下午。
在這漫長的幾個時辰中,竹裡館的房門始終沒有打開。
這時,元鳳君忽然聽見背後有人輕輕一笑,她轉身撥開草叢,眼前卻是空無一人,只有一支玉笛,安靜地半埋在泥土裡。
元鳳君盤膝坐下,突然忘記自己是因何在此,從何而來——她本是修士們談之色變的丹鳳元君,天機九宸的中流砥柱,豫章引血秘術的最後傳人,那崔家的三夫人又是誰?她思忖良久,將玉笛收入懷中,起身向竹裡館走去。
館中陳設與元鳳君離開時別無二致,但桌椅案頭都落滿塵灰,連茶壺上也積了厚厚一層。葉瀟湘的繡床帷幕低垂,是元鳳君臨走前,親手為她放下來的,每一處褶皺都與記憶中完全重合。
春天的風穿堂而過,紗幕蕩開層層漣漪,像是從長久的酣睡中被喚醒,縫隙裡忽然掉出一段碧色衣帶。元鳳君將衣帶抓在手裡,十指輕輕拉動,目光緩緩向上,昏黃的天光如利劍般劈下,露出一具橫臥在床的白骨,根根骨頭勾連如鎖,瑩潔生光,元鳳君不由嘆道:「崔元子沒有騙我,果然如傳說中一樣美麗。」
元鳳君不知葉瀟湘是何時離世的,只知道在她彌留之際,夫君、妹妹、女兒、朋友,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。她將姐姐草草葬在屋後的竹林中,立墓碑的時候思量再三,還是刻下了葉瀟湘的俗家姓名。站在這座小小的墳墓前,元鳳君似乎有些明白了,以葉瀟湘的聰明才智,怎會料不到道途斷絕後的紅塵之苦、人生之痛,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這樣做了,從始至終,甚至在最艱難的時候,也從未流露出半點悔意。
元鳳君以水當酒,撮土為香,敬了葉瀟湘最後一杯,終是忍不住嗔道,想咱們那位崔元子枉自苦修這麼多年,既難為自己,也難為別人,竟不如你這樣以身證道,不負當年驚才絕艷之名。
從此,京城中再沒人見過元鳳君。
三年後,逸鶴帶著徒弟瓊保回上庸葉家祭悼先人,發現廢棄多年的宅院內,新種下了一棵榛子樹。
五年後,有人在豫章附近路遇一名蒙面女子,擦肩而過時,驚覺她少了一隻耳朵。
十年後,幾個最臭名昭著的不老檀郎成員在黃山集會,不慎走漏了風聲,被名門正道聯手剿滅,據說是某義士以身為餌,冒險潛入傳遞消息,但負責善後的神一道天長老問了一圈,在場眾人都說不是自己。
又過了十年,崔元子謀逆案終於塵埃落定,因證據確鑿,長安令判他流放沙門島,遇赦不得回,此時距離他被投入監牢,已經過了二十餘年。朝廷派了幾名軍士押解他上路,剛走到終南山下,一不小心錯過了宿頭,可巧又丟了火摺子,只能摸黑前行。此時夜深林密,眾人正彷徨無措,突然望見不遠處有一兩點燈火搖曳,走近一看,竟是間簡陋的茶鋪。解差們早已口乾舌燥,便向當壚的老婦人要一碗水喝。
老婦人心腸軟,見崔元子老邁孱弱,靠在拴馬樁上直喘粗氣,便朝差人們討情道:「這裡水多的是,也給他一碗吧。」
解差們忙著牛飲解渴,哪裡顧得上犯人死活,揮揮手隨她去了。
崔元子喝完一碗,瞪著老婦人道:「我可沒錢給你。」
老婦人望著他花白的頭髮和破落的衣衫,咧開沒牙的嘴笑了:「不差你這一兩文。」
「這筆帳先記下,將來我會十倍奉還。」
「你這一去還能回來?」
「快了。」
老婦人自是不信,正要笑他幾句,背後的幾個解差突然大叫一聲「水裡有毒」!隨後便捧著肚子坐倒在地,嘴裡一邊嚎叫,一邊吐出腥臭的黑血,不多時,個個都四肢抽搐,眼神渙散,眼見是活不成了。
崔元子瞧了瞧呆若木雞的老婦人,她還沒回過神,口中一直念道:「不是我……我沒有下毒。」
「你自然是沒有,」崔元子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,緩緩起身,「我早就在他們一路上的吃食裡動了手腳,不成想竟然現在才發作,倒是嚇著你了。」
他從解差懷裡搜出鑰匙和銀錢,又剝了他們衣服換上,最後從錢袋裡挑了幾錠散碎銀子拋給老婦人:「說好的十倍,這些又何止百倍,我崔元子向來一諾千金,決不食言。」
老婦人像是從沒見過這麼多錢,捏著銀子不知如何是好:「你身上背了人命,就不怕連累家裡人?」
「我一生最愛自在,哪裡來的家人。」
「看你的年紀,倒不似沒成過家。」
「那不是家,」崔元子撿起解差的佩刀,對著水缸,為自己修面剃鬚,「我好不容易才從囚牢裡逃出來,哪有重新回去的道理。」
【你還記得瓊保麼,她一直想見你一面。】
「妻子兒女,阻我修行,不要也罷。」
【還有這支玉笛,她的主人……】
「不過聽說她們都死了,也好,也好,總勝過在世上吃苦受罪。」
「有人還活著……」老婦人喃喃自語。
崔元子沒聽清,回頭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
老婦人覷著他手裡的刀:「我來吧。」
崔元子摸了摸下巴,笑道:「那就有勞你了。」他反手遞出刀子。
老婦人的雙手慢慢爬上男人的面頰,崔元子從未如此愜意,他掙脫的並不止一道枷鎖,於是他閉上眼,靜靜享受空氣裡殘留的血腥。
「大娘,你叫什麼名字?等我修成正果,接你一同上天可好?」
「元鳳君。」
「元鳳君?倒不像是個鄉野村婦。」
老婦人的手微微一頓,啞聲道:「你不記得了?」
「從沒聽過。」
老婦人愣了半晌,突然笑道:「好……好……忘得好……」
然後她調轉刀口,在崔元子喉頭輕輕一抹。
天亮了。
「天亮之前,儀式必須完成。」
元鳳君手心一熱,抬起眼來。方才不過一恍惚,她就彷彿做了個比一生還長的夢。或許那也不是夢,元鳳君看著葉休留,道:「你不是先走一步了麼,怎麼又回來了?」
葉休留眉頭一皺:「你還撐得住麼,以養血蠱為他強行續命,這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……」
「我找了你很多年,你之後究竟去哪兒了?」
「果然是到了極限,否則不會這樣胡言亂語。」葉休留指著一旁的聯珠帳,「還記得他是誰麼?」
帳中的崔元子被法術緊縛著,動彈不得。
「我的夫君。」元鳳君道。
葉休留一愣,隨即點頭:「不錯,很快就是了。」
「也是你的。」
葉休留忽然笑起來:「他一個無賴破落戶,哪有這麼好的福氣。」
元鳳君試著解開崔元子身上的禁言咒,一陣汙言穢語從天而降,比兄嫂對她的咒罵更要惡毒十倍。
她想起來了,她不是崔家的三夫人元鳳君,而是天機九宸第七席,人稱「丹鳳元君」,是令主崔元子和大管家葉休留以下的第三人,而這正是丹鳳元君與崔元子的結緣之夜。葉休留籌謀多時,要用另一個結鎖之人的魂力,吊住崔元子的性命,這是拿她當了個鼎爐,但丹鳳元君卻不這麼想,凡是有關崔元子的一切,她都心甘情願。
「他還是不願意麼?」
葉休留揚手恢復了禁咒:「我早就說過,他願不願意倒是其次,但若是想保住他的性命,這是唯一的辦法。」
丹鳳元君轉開頭,不再去看崔元子的眼睛。
「這就開始吧。」
葉休留雙手在胸前捏了個法印,霎那間烏雲翻湧,陰風陣陣,遠方隱隱有悽厲的嚎哭傳來,丹鳳元君沒見過這樣的法術,崔元子向來對葉休留的跟腳諱莫如深,現在她倒是看出了些許端倪。
不多時,只聽叮噹一聲,金釵玉環一併墜地,葉休留本就濃密的長髮越發生長,海藻般堆疊在她裙底,片刻之後,烏髮化作根根枝條,攀援著,蠕動著,向崔元子寸寸逼近,在他灼熱的眼神中,休留草有條不紊地鑽進周身大穴,約莫過了一盞茶功夫,崔元子的面龐由白轉紅,五官七竅都冒出騰騰熱氣,在空中凝聚成一條張牙舞爪的孽龍。
隨後只見葉休留法印一收,長髮已然恢復原狀。
「竟真能強行催發星蘊……葉休留,這門法術叫什麼名字?」
「你是要聽我長篇大論,還是要救他?」
丹鳳元君不說話了。
葉休留又道:「你的星蘊呢,還在等什麼?」
元君臉上發燒:「我知道怎麼結緣,不用你留下指教。」
「現在可不是害羞的時候,」葉休留面無表情道,「以他眼下的情狀,反噬隨時都會爆發。」
元君退無可退,只得勉強點點頭:「不錯,你我都是修行中人,早就司空見慣了。」
說罷她一捏法訣,數道赤色光芒閃過,一條矯健勇猛的血孔雀乘風而起,在崔元子頭頂盤旋幾圈,施施然落在他身畔。
丹鳳元君微微避過葉休留的目光,專心催動星蘊,只見那血孔雀只稍微試探一番,便張開羽翼,將孽龍攏在身下,而孽龍卻不識好歹,對血孔雀的示好沒有絲毫反應,甚至連眼珠都懶得轉一轉,做出副萎靡不振的無賴模樣,血孔雀尷尬至極,一時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支著翅膀怔在原地,引得葉休留連連冷笑:「堂堂丹鳳元君,難道就這點手段麼?」
元君喉嚨一緊,血孔雀引頸長鳴,它溫柔地攀附上孽龍的軀體,在它背心與小腹處反覆摩挲,見孽龍還是不屑一顧,血孔雀又伸出長羽,輕輕拂過它的爪牙,孽龍鼻子裡噴出兩行水氣,雙眼一翻,目光中儘是憤怒與責難。丹鳳元君被他這麼看著,立時想到令他深陷反噬的罪魁禍首,正是那個在年幼危難時拋下了自己、多年來杳無音訊的親姐姐,不由得心內熱血上湧,脫口道:「我沒有殺她!這難道還不夠?我本應該殺了她的,殺了她,你們的參商鎖就解開了,你也就不用死……」
聽她還在喋喋不休,葉休留忍無可忍,當即展開裙襬,幻化出休留草原身。她自己割開手腕,流出的汁液黏稠透明,散發著幽遠的清香,使人目眩神迷。孽龍也有了瞬間恍惚,不由得呼吸急促,眼神渙散,但它很快從法力的漩渦中掙脫出來,發出低沉的嘶吼。
「你想殺了我麼?」葉休留扣住孽龍四肢,「現在強行運功對你百害無利,你可要想清楚了。」
話未說完,只見孽龍周身放出道道豪光,五爪緊縮,眼眶迸裂,葉休留一把拉起血孔雀:「小心!」
但見孽龍鬚發一揚,渾身上下的萬千鱗片都霎時化作青鋒利刃,血孔雀躲閃不及,被數十支鱗刃透體而過,牢牢釘死在當地。丹鳳元君高聲慘叫,眼看著崔元子掙破禁咒,踩著她的鮮血,一步步向她走來。
「不用裝了,你要真想殺她,這些年每個月圓之夜,都夠你殺她一回……」葉休留負手冷嘲,崔元子猛一拂袖,一道勁風將她遠遠蕩到一邊,他如今身負兩次斬緣之力,除非葉休留真要同他性命相搏,否則就是二女聯手也攔不住他。
崔元子跨過葉休留,來到丹鳳元君身前。
「你喜歡我,對嗎?我早就看出來了。」他的手按在血孔雀的傷口上,此時她的養血蠱還在為他補血續命,大量失血不斷侵蝕著元君的神智,教她分辨不清是生是死,「你不肯為你那冒名頂替的哥哥殺我報仇,雖說是你沒本事,卻更該怪你生性浪蕩,一見我就丟了魂,把你那貌醜心黑的哥嫂忘在了腦後。」
丹鳳元君怒氣勃發。她生來不幸,自幼被邪修毀容、滅門,又遭人矇蔽,認賊作兄,在「嫂嫂」的調唆逼迫之下,為給那毫無血緣的「兄長」報仇,這幾年每至月圓之夜,便會潛入崔元子府邸,使盡手段欲殺之而後快。可是數年以來,崔元子不僅沒將她這邪修餘孽斬草除根,還同意將她那些拙劣的「刺殺」掩飾成對自己的「挑戰」,算作留她在天機九宸效力的一種酬勞——但她初入天機之時還十分年少,引血秘術遠未大成,如今她在同道口中頗受讚譽的心性、修為、手段,無一不是從崔元子身上潛移默化而來。
然而這時他反噬入骨,數年來對她不聲不響的點撥和不可思議的容讓全都不做了數:「還記得我跟你怎麼說的,我只愛最尊貴的美人,憑你這醜八怪,也妄想同我結緣?」
聞聽此言,丹鳳元君忽然平靜了下來,身子向後一倒,嬌媚一笑:「可到頭來,還是要我這醜八怪來傳下你這一身的本事。要沒有我,等你身死道消以後,同道間誰還記得有你崔元子這一號人物……」
崔元子大怒,一掌將丹鳳元君的面紗劈成兩半,那張遍佈傷痕的臉上血淚交錯,越發顯得醜陋可怖。
丹鳳元君又笑了:「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,等你反噬而死,咱們黃泉路上也好做個伴。」
崔元子無話可說,左手拎起元君的頭髮,右手抽刀去抹她脖子:「小賤種,前世今生,我就欠你這一刀。」
血孔雀垂死掙扎,傷口迸裂,掀起層層血霧,葉休留在旁見了卻不出手,還好整以暇地打起了扇子,竟是打定主意要瞧這一齣好戲。
就在這時,窗外忽然有人吹笛,笛聲時斷時續,似有還無,正是一曲《風葉寄遠》。
「我就知道你不會袖手旁觀……」葉休留向窗外點頭。
崔元子轉頭,見白綾紗上倒映著個人影,他正要開口,丹鳳元君突然破口大罵:「這不關你的事,滾開!」
話音未落,一隻白孔雀便破窗而入,輕盈的羽毛紛飛飄揚,像是一甕雪水,當頭澆在崔元子身上。孽龍奮起爪牙,崔元子怒喝出聲,欲向來人處擲出長刀,然而白孔雀展開兩翼,將與孽龍相連的緣鎖完全顯現,白羽飄蕩,只見那鎖鏈一寸寸絞緊,孽龍也一點點被捆縛結實,終於慢慢盤曲在地,它無奈地伸長了脖頸,任憑體內靈潮翻湧。隨著笛聲飄飄蕩蕩,時起時伏,孽龍屈起五隻利爪,露出長牙,感受和迎接參商鎖真正的威力。
葉休留這才將小扇一收,對丹鳳元君道:「星蘊已經完全激發,你還在等什麼?」
白孔雀也收攏羽翼,為胞妹讓出道路。丹鳳元君看著孽龍嚴陣以待的面孔,卻有些遲疑了。剛才他抵死抗爭,又噴出一口鮮血,點點血痕灑上衣襟,恰如經年以前,刀客的鮮血也曾飛濺在千金小姐的鞋面。
葉休留卻不以為意,上前用扇子將崔元子濕透的長髮撥開,笑道:「他這些年都教過你什麼,你是都忘了?既說是他沒行禮的傳人,也該露兩手,不然倒顯得他白為你費了心。」
崔元子周身一震,偏轉過臉來,今夜第一次深深看進丹鳳元君雙眼,比起怨憤,倒是失望更多:「你……走……」
元君嘆了口氣,此時那人身體裡流的倒有一大半是自己的血,哪怕最微小的觸感,她都能感同身受:「你要我別走你的老路,別過這不人不鬼的日子,可是……」
她的血孔雀凌空躍起,使出孔雀擒龍的章法,一口咬上孽龍的長頸,左右兩爪各踏一邊,血色尾羽撐至最大,如一座開滿了虞美人的山巒,隨後它將全身靈力灌注其上,片片尾羽立時化為倒刺,順著孽龍鱗片的縫隙,直沒入骨,而那救命的靈息就順著這些傷口,緩緩流入孽龍的四肢百骸,不久之後,它們又會隨著傷口癒合,同龍身長為一體。
木已成舟,孽龍兀自不肯屈服,只見它五爪一合,硬是扯落下血孔雀的半邊肉冠。從小到大,丹鳳元君向來不知哭為何物,撕裂的劇痛之下,血孔雀竟仰頭大笑,直震得房搖柱動,樑上飛塵簌簌而落。隨後她張口一吐,喊出句她和崔元子在年少時候都十分熟稔的話來:「你得聽話,這可都是為了你著想。」
說著,她掌中靈光忽然化為一條長長的血色緣鎖,向前一探,便輕鬆穿過兩隻龍角,又從前方繞回來,扼住孽龍咽喉。幾乎就在同時,原本捆縛著孽龍的白孔雀之鎖隨風而散,深入鱗甲之下的血羽卻又隨即破肉而出,化作了新的鎖鏈。
「這是你教我的,人生在世,所求不過一個『最』字……最鋒利的刀,最尊貴的美人……」丹鳳元君笑著,滿臉的燒傷疤痕早已隨著靈力沸騰,片片掉落,直到露出一張新鮮嬌美的面龐,「自然還要有最喜歡的人,如果不能是最喜歡……那就當你最厭憎的人也不錯。」
血孔雀仰天長嘯三聲,合身撲到癱倒的孽龍懷中,與它融為一體。
一曲風葉驟然停歇,窗外再無聲息。
丹鳳元君再次體味到那樣的恍惚,如同飄蕩在無邊的大海上,崔元子就是唯一的那塊舢板,而她則選擇放開纜繩,任憑滔天巨浪將兩人共有的一切擊得千瘡百孔。堂皇的宅院,棲鳳樓的牌匾,森森的白骨,染血的小刀,一切過去與未來,都在參商鎖凝結的剎那湧入腦海,伴隨著從天空深處傳來的詰問,真要如此麼?還要繼續麼?你會後悔麼?
血孔雀沒有回答,只越發抱緊了孽龍。多年心願一朝得償,她徹底沉溺在無邊的喜悅中,哪怕孽龍全程沒有看她一眼。他不願意才好呢,若順從了歡喜了反倒沒有這等滋味,因為貪妄也自有一等快意,弱小者永遠不懂,她對自己說,至少她現在是能帶給別人傷痛的那一個了。
雲消雨散後,丹鳳元君從溫柔鄉中醒來,身邊已不見了崔元子的身影,她心中疑惑,披衣出門,卻聽見崔元子正與葉休留在迴廊上說話。
葉休留道:「你們剛剛結緣,就這麼不告而別,便是我也瞧不上。」
「我要是在意你怎麼看,就留在蓬萊別莊不回來了。」
「當初你求我教你道法的時候,可不是這麼說的。」
崔元子熟悉的冷笑傳來:「你也是修煉過參商鎖的人,難道忘了這東西能讓兩人情志逐漸接近,我如今這般無情,或許就是受了那醜……那小賤種的拖累,你該去責問她才是。」
葉休留知道他已見著了丹鳳元君傷愈後的面容,但依舊心意不改,便也不再多言,旋身化作螢火離開。
丹鳳元君不禁暗笑葉休留多管閒事,鍾情一個人,合該是無論好壞,一併接受,少一點都算不得真正喜歡,她愛看崔元子殺伐果斷,也愛聽他口無遮攔,就連那些惡毒的咒罵,丹鳳元君也一一記在心裡,她很快活能讓崔元子如此憤怒,他最初的溫暖給了崔四娘,最早的青澀給了休留仙子,最深的慾望給了瀟湘女史,最後只剩下最烈的怒火,被丹鳳元君牢牢攥在手裡——連這灼心的疼痛她也是喜歡的。
此後每逢初一十五,丹鳳元君都來尋崔元子共修那青煙盤龍術,她三更之前到,崔元子子時剛過便離開,一點不曾壞了修行的法度。天機九宸人盡皆知,令主離了樓台觀就直奔長安城,有時去聞香樓,有時也回沉香亭,總不過是眠花臥柳,直至天明。丹鳳元君知他向來如此,也不多做計較,只一天比一天來得勤,最後連羅吒都忍不住詫異,偷偷問葉休留:「那丹鳳元君最近可是閒得慌,怎麼夜夜都見她往這裡跑?」
葉休留只搖搖頭,伸手一指門口,只見崔元子正悠悠閒閒地回來,手上平添一枚白玉扳指,應是慈聖帝的最新賞賜,羅吒還要追問,葉休留忙捂住她的嘴,拉著她走了。
崔元子見著丹鳳元君,輕輕一抬下巴,道:「你來了?今天倒早。」說著便捉起她胳膊:「咱們得趕快,聞香樓的綠蕪姑娘今夜做壽,我禮物都準備好了,可不能教她久等。」
血孔雀伏在桌上,看孽龍的兩根長鬚懸在眼前,來回晃蕩,它扭頭看見身後的崔元子,正好見他打了個呵欠。不知道女皇帝面前,你也是這樣伺候的麼,丹鳳元君這樣想著,越發奮力地張開了羽翼,隨著靈力流轉,血孔雀渾身燦若雲霞,熠熠生光,任誰看了都要贊一聲世間絕色,偏偏只崔元子一個視若無睹。
半個時辰後,血孔雀索性推開孽龍,元君收了功法,披衣起身,坐在鏡前梳洗。
「你又怎麼了?」
「也沒什麼,只是突然覺得有些沒意思。」
「我就知道會有今日。」 崔元子笑道,「當初死纏爛打的是你,現在嫌沒趣的也是你。」
元君怔怔瞧著鏡中的自己:「都說參商鎖會讓人情志逐漸相近,直至難分難捨,現在看來,只怕也沒那麼玄妙。」
崔元子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,只低頭束好了腰帶。
「明天是我爹孃忌日,晚上就不來了。」
崔元子點點頭,抬腳就走。
剛推開門,便聽見元君在身後道:「據說今夜有雨,聞香樓又遠在城西,你何必自尋麻煩?」
崔元子頭也不回:「無聊的人才最麻煩。」
元君緩緩坐回榻上,她知道崔元子是膩了,畢竟兩人同修的時日已不算太短。回想剛結緣時,他們也曾有過一段安逸日子,崔元子向來不愛自憐自傷,既已與元君生米煮成熟飯,除了嘴上依舊不饒人,修行時卻絕不含糊,尤其元君年紀尚輕,僅有的經驗都是崔元子親自傳授,讓他愈發有精雕細鑿的興致。
前有死去的兄長,後有這崔家的破落戶,元君則如同一株生於甕中的小樹,被他們隨意彎折成自己中意的模樣,橫斜扭曲的根莖長到現在,已然枝繁葉茂。
如今功法還是那些功法,情致也只有那些情致,兩個人通通試過一遍,早已沒有了第一次的好奇與新鮮。哪怕是元君自己,也不時生出不足之感,琴瑟和鳴雖然好,但她卻更偏愛驟雨和狂風。
正煩悶間,有天機九宸的暗探送來一份密報,見崔元子不在,便不知如何是好。元君隨口道:「怎麼不交給休留仙子,就說是令主有命,請她自行處置。」
暗探不敢多言,躬身行了一禮,快步退下。
葉休留當夜就離了樓台觀,那時元君才知道,密報裡說的是神一道天驚聞南疆異動,諸位長老欲向忘憂谷一行,不消說,這些長老裡必定包括了瀟湘女史。丹鳳元君不禁暗笑,那休留仙子嘴裡說著與她無幹,腿腳卻較誰都快,比起神一道天,恐怕她還要先到一步。
恰好這時崔元子回來,遍尋不著葉休留,一路問過來,正遇到丹鳳元君在庭院中練習血咒。說還是不說,這個念頭只在她心中轉了剎那,就立時被拋到九霄雲外。
她看見崔元子手裡握著一塊冰。
「你又去拔仙台了?」
崔元子道:「你我結緣已有時日,於是我去求了一回冰佔,也好定下斬緣的日子。」
元君隨手寫了個血符,若無其事道:「什麼時候?」
崔元子喜笑顏開:「半個月後就是吉時,一旦錯過,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。」
「這樣很好。」元君說著,將忘憂谷的事嚥了回去,在這最後的半個月裡,她還有許多事要和崔元子一起做。
許是斬緣在即,崔元子心情大好,無論元君提出什麼要求,過去絕不答應的,如今也稍稍鬆了口。
第一日清晨,丹鳳元君登上樓台觀,肩上扛著紫竹魚竿,並將一隻小木桶塞到崔元子懷裡。他們一起去國色莊釣魚,兩個人肩並肩站著,整整一天一無所獲,最後丹鳳元君以劍代餌,終於刺死了一條。
第二日,丹鳳元君拉著崔元子聽曲,最好的絲竹班子,配著最裊娜的水鄉美人。崔元子聽得認真,倒是元君聽到一半就睡著了,醒來後眼前只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兩句唱詞,東風一夜掃春庭,紅香綠萼各飄零。
到了第三日,她還沒去找崔元子,卻是崔元子先上門了。天機令主親手摘下腰間的囚牛玉佩,遞到丹鳳元君面前。
「斬緣之後,我三劫圓滿,飛升有望,這天機九宸雖是俗世之物,卻也是我一番心血,思來想去,竟是隻能託付給你……」
元君一怔:「葉休留呢?」
崔元子笑道:「她比我還先一步放手,我哪裡敢去叨擾她。」
「那你倒是敢來叨擾我……」丹鳳元君皺了皺眉,還是將玉佩收入懷中。
第四日,青煙盤龍術。
第五日,還是青煙盤龍術。
第六日,多用了幾張盤龍符。
就這樣一直到了十二日上,丹鳳元君新覓到一卷法門,便急不可耐拉著崔元子一同參詳,兩人各自幻出星蘊,互不相讓,開始還算別有意趣,行功到一半,丹鳳元君突然嘆道:「也不過如此。」
她推開崔元子:「你當初和我姐姐一同修煉時,最後也是這樣麼?」
崔元子倚在枕上,隨手捏著元君的頭髮擺弄:「好沒意思的話,你們本就是不同的人,還是你連她都要嫉妒?」他忽然一怔,看向血孔雀:「你怎麼知道我和她……」
「當初我為了殺你報仇,找步雲洲的道友借過遙夜懸夢鑒,想查出你功法的破綻。九龍潭、聞香樓、拔仙台雲頂,你可真是從來不挑地方。」
崔元子皺眉:「我倒是都記不得了。」
既然橫豎都要斬緣,元君索性對他說了實話:「我壓根不記得我還有個姐姐,她卻非拿我當同胞姐妹,既然如此,她往日是怎麼修行的,我自然也要。」
「那你說現在想去哪裡,還是剛才提到的地方,咱們都挨個走一趟?」崔元子正要起身,元君卻一把按住他胸膛:「你們喜歡借引天地靈氣,我卻不愛這樣。」
崔元子難得耐心,同她耳鬢廝磨:「那你想要怎樣?」話音未落,他忽然覺得指尖一涼,低頭看時,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把出鞘的長刀。
「從前我練不好功,兄長一生氣,總拿刀子割我,每次我都忍不住發笑,他罵我是個小賤種,卻不知我生來如此,只有痛才能讓我快活……」
崔元子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泥漿中的惡犬:「或許羅吒那丫頭更適合你。」
丹鳳元君趴在床上,露出一大半雪白的脊背,她歪頭瞧著正在打理襟扣的崔元子:「不過是讓你斬我幾刀……你當真不願意?」
崔元子輕哼一聲,蹬上靴子就走,元君自身後拉住他下擺,並揚起下巴,沖書桌的方向努了努嘴:「那抽屜裡有件密報,前幾天送到的,一直忘了給你,你看過再走。」
崔元子半信半疑,踟躕片刻,終究還是取出了那封信函,展開一看,頓時手腳一僵,愣在原地。元君也下了床,赤著雙腳在房間裡走來走去,她找到一盒隔了夜的黃米糕,早已失了甘甜,卻還是吃的有滋有味。
過了半晌,崔元子緩緩回神,元君見他面色慘白,雙目鮮紅勝血,不禁笑道:「你看完了?」
崔元子緊緊捏著那張紙:「神一道天在忘憂谷遭遇寄身相,死傷慘重,你姐姐……連同葉休留都未能倖免……」
「我知道呀,我剛一收到就偷偷打開看過了。」
一線刀光破空而出,直取丹鳳元君首級,元君卻不閃不避,硬捱了這一刀,冰冷的鋒刃切開皮肉,和骨骼相互碰撞,發出金石般的鈍響,熟悉的快意瞬間遊走遍她全身,令她每一寸肌膚都開始顫抖。
元君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,目光拂過崔元子的眉眼:「對了,還有件事一直不曾告訴你,當初他們往忘憂谷去的密報本是送給你的,是我做主,交給了葉休留。」
崔元子怒到極處,反而放聲大笑,一條龍影扶搖直上,合身向丹鳳元君撲來,元君仍不躲閃,任憑孽龍纏身,肌膚與龍鱗相互磋磨,幾乎要迸出火花。孽龍一爪拍在元君頭頂,她突然意識到崔元子要做什麼,痛叫一聲,情不自禁掙紮起來,只聽孽龍昂首咆哮,靈力四下翻騰,然後它五爪一張,隨著陣陣裂帛之聲,竟是硬生生將那隻血孔雀從元君神魂內拽了出來。元君從未經受過這樣貫穿魂靈的苦楚,她既痛又喜,抻長脖子對崔元子道:「果然……果然只有你,才能讓我……」
話未說完,孽龍揮爪削去了血孔雀頂上三花,丹鳳元君多年修行付諸流水,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惋惜,若一切由得她選,她會是承歡膝下的女兒,撒嬌弄痴的妹妹,以後或許還將成為哪個青年才俊的妻子,唯獨沒想過長生久視,飛升成仙。
孽龍擰斷血孔雀脖頸,撕裂它的羽翼,元君眼睜睜看著這一切,心滿意足,無復多言,她彷彿又變成襁褓裡那個孱弱且無用的嬰孩,安詳地沉睡在溫暖的懷抱裡,所謂世間極樂,想必也無過於此。
丹鳳元君最後望了崔元子一眼,燭光照徹碧血,讓一切無所遁形,彌留之際,她竟搶在崔元子前頭,參透了情愛這件事。
情愛最是寬容,它將惡瘡蒙上一層輕紗,遠遠望去,與鮮花同樣艷麗,但情愛也最殘酷,所有惡行都由它滋生,它讓高潔者墮落,讓慈悲者貪婪,讓曠達者獨佔,讓雄辯者啞然,讓名門淑女面目全非,讓最堅定的修士沉淪慾海。元君全身心地愛著崔元子,也一併愛上由此而生的殺戮、嫉妒與不甘。那個男人就像一壺摻了太多雜質的熱酒,渾濁而濃烈,解渴時沒幾個人想得起它,瞧啊,葉休留淺嘗輒止,瀟湘女史倒是願意坐下來一杯接一杯,細細品味,但只有丹鳳元君,本可以將它當作治療跌打的一味藥,可她呢,偏偏情願拿它來澆傷口!
而現在,元君想要再痛一點。
此時血孔雀委頓在地,更無半點聲息,孽龍丟開手,在空中盤旋數圈,摶身鑽回崔元子懷中。他跨過元君奄奄一息的身體,盤算著是先奉慈聖帝之命,將元氣大傷的神一道天一舉攆出長安,還是殺去忘憂谷清剿天玄餘孽,順道迎回休留、瀟湘的遺骨,但就在這時,他胸中忽然一悸,像是被人活活捏住了心臟。崔元子痛得低下頭,正看見丹鳳元君支離破碎的嘴唇一動:「我早在那密信上下過毒了,用參商鎖取來的血……」
剎那間,一股寒氣驟然鑽進心窩,崔元子還來不及運功相抗,就永遠沉入了黑暗。
丹鳳元君緩緩抬起沾滿鮮血的手臂,輕輕擁住了他。
「鳳姑娘……快醒醒,鳳姑娘!」
丹鳳元君睜開眼,見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,正一臉焦急地叫她名字,看她醒來,不由得長舒口氣。
「外面又鬧起來了,你快去瞧瞧吧。」
丹鳳元君乜斜著兩眼,從條凳上坐起,她的臂膀一陣痠麻,彷彿在夢裡懷抱著千鈞重擔。
可她心裡卻輕飄飄,空落落的,反覆回憶著,我真的害死了休留與瀟湘?那真是我丹鳳元君的為人?不,不會的,隨著這一念轉圜,另一套記憶像水一樣漫上她的心湖:
神一道天趕往忘憂谷追緝寄身相的密報來到,她原想同崔元子一道動身趕去,卻被葉休留勸止,與她一起留下坐鎮京師,不久佳訊傳回,神一、天玄在忘憂谷再度聯手,瀟湘女史更是逢著機緣,在與寄身相死鬥之時臨陣突破,一舉打開了自那曲盟主失蹤後便纏綿不去的心鎖……
那時自己聽聞崔元子在谷里吃了教訓,專程跑去打趣他的情態還如此真實,怎麼一轉眼就弄到如此地步,四個人誰也沒跑脫,齊齊整整地往那黃泉路上走去了……
「你就別磨蹭了,再慢一步怕是要出人命。」
「人命?誰的人命?」
見丹鳳元君還在犯迷糊,婦人眉毛一豎,推著她就往外走。
「記住,下手的時候輕一點,別真把人打死了。」
丹鳳元君猛地回頭:「我真殺過人?」
婦人笑了笑:「誰知道呢,你剛來的時候身上的傷可不少。」
丹鳳元君邁出門檻,一邊行來,一邊沉靜思緒,不時與身穿綾羅的女子擦身而過,她們有高有矮,有胖有瘦,個個臉上都塗滿脂粉,竟一眼看不穿年紀。她隨意抓著個女孩,劈頭就問:「這是哪兒?」
女孩一愣,隨即笑道:「鳳姐姐是睡糊塗了麼,還是專門來尋我開心,怎麼連咱們聞香樓都不認得了?」
一聽聞香樓三個字,元鳳君那一縷神思才徹底回到身上,什麼血孔雀與孽龍,什麼忘憂谷和寄身相,原來都是南柯一夢。她只是初入江湖的少女元鳳君,半年之前,她的哥哥被天機九宸令主崔元子設計謀害,嫂嫂聶氏傷心欲絕,那元鳳君自幼視長嫂如母,嫂嫂之命於她有如聖旨,當下便決心刺殺崔元子,為兄長報仇。
她探知崔元子生性風流,又傳聞他最近鍾情於聞香樓的花魁綠蕪,心一橫,便投身到聞香樓,伺機動手。奈何她容貌實在醜陋,若用法術易容,又怕騙不過火眼金睛的崔元子,加之她性情又極古怪,難得討人喜愛,所幸多年修行練就一身銅皮鐵骨,媽媽瞧她刀槍劍戟都來得,便給了她個護院的差事,但凡有客人醉酒鬧事,都讓元鳳君出手教訓。
半年來崔元子常到聞香樓尋綠蕪喝酒作樂,盡興了就走,留宿的時候卻不多,元鳳君蟄伏數月,竟找不到可乘之機。
又是一年重陽節,崔元子無家可回,照舊叫來綠蕪作陪,綠蕪年輕貌美,性情也活潑,眼波流轉之下,哪怕只有八分美貌,也描摹出十二分顏色。有人說她神似當年的長安第一美人崔四娘,也有人說若論姿色,她早已壓過四娘一頭。那日崔元子又新得了封賞,興致高昂,便多喝了幾杯,命綠蕪帶著眾姑娘奏樂助興,姑娘們知道他向來出手闊綽,專挑最熱鬧最拿手的演來,先是一曲相見歡,崔元子卻聽得直搖頭,嫌它太吵,壞了酒興,姑娘們又換成《水仙操》,崔元子又不樂意,望著綠蕪笑道,你什麼時候剃頭當姑子去?這麼清心寡慾,要不我也剪了頭髮,當個和尚陪你?
就這樣接連換了三四首,崔元子都說不好,綠蕪隱約聽過些流言蜚語,知道他心中有事,連忙吩咐「快去俊秀坊把寶檀華姑娘請來,多少錢不論」,跟著便只一杯接一杯地勸酒。崔元子塊壘難消,幾杯酒下肚,很快就覺無趣,於是藉口出去方便,起身離席。
他獨自來到池塘邊,原本來找樂子的是他,現在厭倦的也是他,橫豎總是無聊,崔元子便摸出包聖後親賜的糕點,揉碎了丟在水裡餵魚。這時,他忽然聽見假山後傳來打罵之聲,初始以為是媽媽處罰不聽話的倌人,後來覺得不對,仔細一聽,竟是姑娘打客人。
崔元子走近幾步,正撞見個中年漢子被人倒過來拎著,撲通一聲砸進池子裡,驚得那些魚吃的也不要了,四散奔逃。隨即一個身量纖長的女子從假山後轉出來,崔元子不由一愣,那身形姿態,竟與瀟湘女史有八分相似。發覺身後有人,那女子驀地一回頭,露出張滿是疤痕的面孔,崔元子先是驚訝,很快便轉為嗟嘆,原來是個醜八怪,倒是可惜這副身段了。
女子瞥了他一眼就轉開目光,指著水裡的人道:「讓姑娘們陪你玩了半天還不給錢,普天下也沒這樣的道理,媽媽說了,一個時辰之內,把帳結清,否則就鬧到你家裡去,讓你那夜叉老婆評評理!」
男人慌了神,賭咒發誓一番,又留下一枚家傳玉佩作抵押,女子才放他走了。
崔元子在一旁看得興起,見女子對著月光,將那玉佩細細玩賞,不禁笑道:「這不是和田玉,也不是翡翠,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塊岫玉,你被他騙了。」
「你識得玉?」
崔元子卻偏不順著她的話說:「你來聞香樓多久了,我怎麼從來沒見過?」
「半年多了,但媽媽不常讓我到外頭來。」
崔元子點點頭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元鳳君。」
「鳳君?倒不像這裡姑娘會用的名號。」
鳳君冷笑:「是了,這等好名字,我一介青樓女子本不配用,只可惜我沒崔令主你那樣好命,託生在大富大貴之家。」
「大富大貴?」崔元子竟沒動氣,「若我與你交換出身,只怕你還未必願來。」
想到自己那因為他而破敗飄零的家,元鳳君右手縮在袖裡,掌中正握著一把下過血蠱的短刀,只消再靠近三五步,血海深仇便將煙消雲散。就在這時,暗地裡突然撲出來個渾身酒氣的男客,伸手就去拉元鳳君胳膊,她眉頭一皺,輕巧避開。客人掉過頭,口歪眼斜,大聲嚷道:「媽媽已經將你許給我了,我可是花了錢的!」
若是平日,一百個這樣的人也頓時了帳,如今卻是在崔元子面前,元鳳君不敢施展法術,只得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兩步,道:「既然花了錢,就該去找那些漂亮姑娘,何必到我這裡來受委屈。」
見元鳳君沒有發作,那客人越發腆著臉,湊過來笑道:「別人喜歡俏的,單我就愛醜的,況且你模樣雖然不堪,身子骨生得倒秀氣,女人麼……其實吹了燈都一個樣。」說著便伸手來摸她的臉蛋。
元鳳君強忍怒火,任由他上下其手,心想待崔元子一走,必將此人分筋錯骨,碎屍萬段。不料那人竟有些法術在身上,修為還不低,原地使了個定身咒,教元鳳君動彈不得,她試著掙扎幾下,竟然無濟於事,心底暗叫不好。那人將元鳳君打橫抱起,正要回房,一直倚著假山賞花餵魚的崔元子忽然道:「趙子虛,還認得我是誰麼?」
被他叫出名字的人一怔,抬頭看了半晌,猛然站直了身子,大聲道:「屬下拜見崔令主!」
崔元子擺擺手:「這不是在天機九宸,你不必拘禮,況且你也不再是我屬下了。」
趙子虛一時回不過神:「令主這是何意?」
「我說的還不夠清楚麼,」崔元子冷笑著握緊了刀柄,「我天機九宸可沒有你這樣下流種子。」
趙子虛硬著頭皮道:「可令主你不是也……」
崔元子打斷他:「你身為修行中人,學法術就為了對付個無冤無仇的凡人,這不是下流無恥是什麼?我今天不殺你,只是不想髒了我的刀罷了,你若還有半點道心,就該及早自我了斷,省得師門蒙羞,貽笑大方。」
那趙子虛酒已經醒了大半,他本是小門小戶的弟子,資質也不甚出眾,早已在道途上斷了念想,於是投身紅塵,盤算著於俗世上建立一番功業,好不容易進了天機九宸,正要一展長才,沒成想得意忘形之下,竟撞到了天機令主手裡,依仗法術欺凌凡人,哪個門派都容不下這樣的醜事,趙子虛無話可說,更拉不下臉懇求崔元子,只得故作瀟灑道:「此處不留爺,自有留爺處,就憑我這一身本事,還怕沒人賞識麼。崔令主,且看三年之後,你我是何光景。」
崔元子沒應聲,只低頭專心逗魚,趙子虛一拳打在棉花上,自覺無趣,罵罵咧咧地走了。崔元子清理完門戶,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脈,心情大好,轉頭回去找綠蕪繼續作樂,剩元鳳君定在原地心如亂麻,既然崔元子救了她,無論真心還是無意,她都理應感謝報答,但偏偏那人又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,多謝兩個字,怎麼也說不出口。
崔元子腳下一停,突然回頭對元鳳君道:「他那樣對你,是你願意的麼?」
元鳳君別開臉:「我又不認識他,說什麼願意不願意……」
「既然不願意,為什麼不喊出來?」
元鳳君沒料到他竟如此在意此事,一時無言以對,只隨口道:「這裡是聞香樓,他又是媽媽點過頭的……」
「聞香樓如何?」崔元子哼了一聲,笑道,「媽媽又如何?就算是出來做生意,也沒個強按頭的道理。這世道本就是天聾配地啞,大事小情,要或不要,只管做了再說,別總記掛著會有人從天而降,替你主持公道。」
見元鳳君還是不說話,崔元子將那剩下的半包點心塞到她手裡:「再有下次,無論你是否情願,休想我再出手。」
「且慢!」元鳳君手掌一合,攥住了崔元子的手指。
「還有什麼事?」
那把匕首就貼在她手腕內側,薄薄的鋒刃被體溫捂得發燙,元鳳君覷著崔元子腰間烏黑的長刀,雖然已經近在眼前,但尚未探知那人修為深淺,不到萬不得已,她不願就此孤注一擲。
這個理由實在勉強,可元鳳君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了。她鬆開崔元子的手,低頭見禮,道:「多謝崔令主指教,但我形貌如此,能得媽媽收留已是萬幸,怎還敢奢望更多,我又沒崔令主一樣的才幹,你自是能先斬後奏,換做是我,只怕就連這唯一的容身之地都沒有了……」
話沒說完,崔元子便哂笑道:「人各有志,你一介凡人,執著皮囊惑於外物也屬平常,剛才的話,你只當沒聽過。」
這時,綠蕪的聲音從窗口傳來:「崔令主怎麼去了這麼久,倒叫姐妹們好找。」
崔元子仰頭沖她笑了笑:「今晚你還有其他客人麼?」
綠蕪側身倚在欄杆上:「姑娘我可是花魁。」
「讓他們都回去,今天我要留宿!」
他這一句用上了十成功力,瞬間傳遍四面八方,無論客人還是姑娘,都被震得頭暈眼花。綠蕪更是目瞪口呆,滿臉通紅地啐了他一聲:「就算是客人,也沒見過把這種事滿世界嚷嚷的,這臉還要不要了!」
崔元子倒是不以為意,大笑著上了樓。
崔元子回到席上,那位最近名動京城的女樂師也到了,綠蕪立即命人添酒回燈,重新開宴。寶檀華隨手彈撥一曲,曼妙似非人間之音,卻道盡了紅塵中的波濤翻滾,驚得崔元子都連贊了幾聲好,取出聖後剛賞賜的紫檀螺鈿盒相贈,請她改日到樓台觀同自己談論樂理。眾女一番談笑,很快便將方才的事拋諸腦後。
崔元子揀了幾樣宮闈趣聞說與綠蕪,其中講到有海外方士進獻了一壇解憂酒,一滴便能忘卻煩惱,青春常駐。綠蕪聽得嚮往不已,纏著崔元子也要嘗一嘗,崔元子道,那是帝后二人專享,連太子都無福消受,我上哪再找一壇給你?
綠蕪卻不依,當下便使出些撒嬌弄痴的看家手段,換做別人,早就骨酥筋麻,不知今夕何夕,崔元子倒還有三四分清醒,他拿筷子敲著酒杯想了想,猛地一拍桌子:「聽說赤桑宮有種仙酒,名叫千日醉,既然敢稱仙,效用應和那解憂酒相近,你且等一等,我這就向他們討去。」
綠蕪見多識廣,自然聽過赤桑宮大名,只當崔元子是醉話混說:「那赤桑宮是神一道天下屬,人多勢眾,你與他們非親非故,憑什麼給你?」
崔元子冷笑:「不過是一壺酒,我天機九宸難道就不是神一門下?這酒他們願意給最好,倘若不願……」
他將杯子一扣,提刀便走,一抬眼,人已經到了十丈開外。
綠蕪知道此人不能以常理揣度,有些事旁人只當無心之言,聽過便忘,可她陪在崔元子身邊這麼久,竟仍未摸清他的脾氣秉性。綠蕪越想越心驚,寶檀華卻不動如山,只喚來個小丫鬟,低聲道:「去肅政台,告訴神一道天的仙長。」
小丫鬟剛走到門口,神一道天的仙長就到了。
綠蕪看見個身穿碧色衣衫,肩披白紗的女修士緩步入內,她也不說話,只對著寶檀華點頭致意,然後便盤腿坐在角落裡,雙目微閉,像是在養神,又像在等人。綠蕪讓元鳳君泡了杯好茶送過去,那女修士擺了擺手,直接送給元鳳君喝了。
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夜色已深,客人們都漸漸散了,剩下少數幾個要留宿的,綠蕪使了個眼色,姑娘們便笑著哄著,將他們扶去房間。
女修士沒動,綠蕪也不敢動。那寶檀華號稱一曲千金,本來早就要走的,此時卻陪坐在旁,一曲接一曲地彈著。
眼看銅壺滴漏已經過了三更,那女修士霍然睜開眼,抬手一拂,一道青光從她袖中飛出,在半空裡忽地散開,如傘蓋一般,籠罩在聞香樓四周。綠蕪還來不及多問一句,只聽屋頂上傳來一聲巨響,精鐵相交之聲不絕於耳,即便有結界支撐,還是有塵沙不住滑落,女修士又施了道法術,融融暖光包裹住眾女,沒讓她們沾染一點塵埃。
元鳳君暗自嘆道,這番修為實在難得,不知那女修士姓甚名誰,是何來歷,等她大仇得報,定要好好討教。
女修士起身推開窗戶,見半邊天上都被法術照亮,崔元子長刀出鞘,正和一位鬚髮捲曲的老者鬥得不亦樂乎。他一身黑衣,鮮血濺到上面越發醒目,那老者也是渾身掛彩,雙手擎著一柄七八尺長的法杖,一招一式皆有宗師風範。
元鳳君看他們凌空過了幾個回合,若論修為,崔元子遠不是老者對手,若不是步步都拼著同歸於盡,早就大敗虧輸。元鳳君心中歡喜,都說崔元子斬緣之後突飛猛進,今日親眼一見,倒是她自個多慮了,刀法還算上乘,道術卻只是些偷師來的零碎伎倆,遠遠不及自家的引血秘法。
電光石火間兩人都鬥了五六十招,崔元子無以為繼,漸漸露出不支之像,老者長杖光芒閃耀,靈力化作赤桑千條,朝崔元子席捲而去。元鳳君暗叫一聲不好,即刻臉上一紅,又自顧自開解道:「報仇本應親歷親為,若借他人之手,算不得英雄好漢。」
老者佔據上風,更是招招狠厲,乘勝追擊,崔元子無計可施,只得左躲右閃,可憐聞香樓遭受池魚之殃,石凳桌椅卷倒一片。
女修士眼見無法收場,正要出手,那老者卻道:「女史莫急,待我廢了他奇經八脈,斷了他道途,再來與你賠罪。」
此言一齣,元鳳君便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,原來這就是與崔元子有過一段參商之緣的瀟湘女史,倒是和傳言中貪戀私情阻礙修行的模樣大相逕庭。
女史搖了搖頭:「他自有天命,同我有什麼相干?」
老者捋須笑道:「如此正好。」
說罷他雙手一錯,請出本命法器,赤桑宮醫道傳家,源流本就深厚,這老者又是積年修士,全力施為之下,聲威更是煊赫無比,只見他運轉法器,口中唱起一段古里古怪的上古歌訣,聞之有如百獸低哮,緩緩向崔元子鎮壓過去。
樂師寶檀華聽了這歌訣,不覺技癢,手已按到了弦上,眼看就要撥出一個音來相抗,餘光裡卻瞥見瀟湘女史在旁不為所動,便將手又放了下來。
崔元子早已無路可逃,只能眼睜睜看著自身筋脈寸寸爆裂,驚聲慘叫中,化作一地齏粉。老者大獲全勝,志得意滿地收回法器,正要按下雲頭向瀟湘女史見禮,只覺背心忽然一涼,元鳳君看得最清楚,那崔元子不知什麼時候隱到老者身後,用刀尖抵住了他脊樑骨。
「是誰說要廢我經脈,斷我道途?」
老者又驚又疑,看向方才崔元子隕落之處,已是塵消煙散,只餘一道金色符咒。
「這是……」
「幻光隨影符,」崔元子笑道,「能為我抵擋一次致命傷,連玉魄水精都不在話下,你這一招半式又有何懼?」
老者深吸口氣:「不可能,『幻光隨影』是閻羅一脈秘法,早已失傳,你才多少年紀,是從哪裡學來的?」
「你問這麼多,是想拖延時間,讓同門來救你嗎?」
老者苦笑:「我若有你半分狡詐,也不會讓你輕易就偷了千日醉。」
「這千日醉本是仙人洞府遺存,僥倖落在你們手裡罷了,並非赤桑宮自釀,我若算偷,你們豈不是挖墳掘墓?」
老者說他不過,漲紅著臉道:「我學藝不精,有辱師門,你要殺就殺,不用拿言語來奚落。」
崔元子還未動作,瀟湘女史卻突然上前一步,道:「崔令主,聖後有要事相請,已經等候你多時了。」
崔元子上下打量她一番:「不過是傳句話,何必勞動你堂堂長老親自前來。」
見女史不應,崔元子又道:「最近我幾次去宗聖宮公幹,都不見你人影,一問才知道你在閉關修行,現在貿然出關,就不怕前功盡棄?」
元鳳君不禁驚奇,他二人情事在修士間並非隱秘,雖然神一道天弟子三緘其口,但江湖上早已議論紛紛。有人笑女史割不斷花月情根,誤人誤己,殊為不智,有人怨崔元子太過絕情,如此不擇手段,日後必有報應。如今元鳳君用親耳聽,拿親眼看,倒是生出一點與旁人不同的見解,她瞥了一眼綠蕪,見她躲在桌案後,正目不轉睛看得認真,綠蕪也察覺到她的目光,回望一眼,兩人竟相視一笑,像是同時多認得了崔元子一分。
那邊廂崔元子臉上兀自掛著笑,嘴邊卻沒松半句口:「聖後有請我自當赴約,不過對付一個糟老頭子,想來也不費什麼工夫,殺了他再去也不遲。」
女史默不作聲,只緩步走到老者身前。
崔元子眼眸一沉:「你想攔我?」
「赤桑宮是我神一道天盟友。」
崔元子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有趣的事,隨手挽了個刀花,笑道:「你認識這糟老頭子?」
女史一愣,搖頭道:「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相見。」
崔元子笑意更深:「那怎願意豁出性命幫忙?」
女史道:「赤桑宮加入神一道天時,曲盟主曾親口承諾,若遇危難,定會保他們平安,眼下雖然曲盟主不在了,但這句話我卻始終記得。」
「為一句承諾就奮不顧身,難道你跟那糟老頭子有私情?」
老者大怒:「下流種子,還不住口!」
女史仍舊不急不徐:「我初來乍到,與他只是萍水相逢。」
元鳳君不懂他們在鬧什麼玄虛,卻見崔元子忽然挪開刀尖,對老者道:「瞧在聖後面上,我今天不殺你,回去告訴你家掌門,我取千日醉,是為送給一位我心上的女子,勸他成人之美,別再派些蚊蠅來糾纏,日後我定想法子還他這個人情。」
「心上的女子……」老者狠狠瞪著那位神一道天長老,「原來你們早就破鏡重圓,好好好,我這便去瀟湘榭向碧蘅夫人道喜,祝賀她徒弟找了個長命百歲的道侶。」說罷便撿起長杖,拂袖而去。
女史百口莫辯,饒是她心胸豁達,也不由得動了真火,但她卻不是崔元子那樣一不痛快就破口大罵的人,連眉頭都沒皺一下,只輕輕嘆了口氣,逕自回角落裡,挨著元鳳君閉目打坐,再不看崔元子一眼。
只有綠蕪不懂他們間的那些情纏糾葛,眼看崔元子打退強敵,威風八面,不覺臉上也生出光彩,連聲向他要千日醉喝。
崔元子點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隻乳白玉瓶,還沒打開瓶蓋,就有一股奇絕的香味繚繞不去。尚未入口,綠蕪就先醉了,望向崔元子的眼神中不知不覺多了一絲媚態,呼吸也微微急促起來。崔元子越走越近,每一步都應和著綠蕪的心跳,她自小在勾欄中長大,閱人無數,濃情蜜意的時候千好萬好,妻子兒女,萬貫家財,世上的一切彷彿都能為她拋舍,有人為了得她一句承諾,親手砸掉了一顆牙齒,約為信物。然而數年過去,綠蕪床底的牙齒已經堆積如山,當初發誓要與她雙宿雙飛的人卻一個也沒回來。就在這一刻,綠蕪下定了決心,只要崔元子開口,無論天涯海角,她都會義無反顧,生死相隨。
崔元子卻突然停下了。
他對綠蕪溫柔一笑,腳步一轉,走向了另一邊。
另一邊坐著瀟湘女史。
女史聽到綠蕪若有若無的哭泣,睜開雙眼,崔元子的那顆小痣已經近在咫尺。
接還是不接,女史的心亂如春雨,她看見崔元子身上的傷,聞到空氣裡濃烈的血腥味,聽見他渾不在意的笑聲,也想起上回斬緣不利後師姐們的告誡,倘若她再次心動,便難逃師門前輩訪琴姬一般的下場……
元鳳君閉目忍笑,故意不去看身旁女史的反應。她過世的哥哥也頗有些風月手段,此時便在心裡將崔元子與哥哥相比較,轉念想到哥哥去後,嫂嫂是如何萬念俱灰,不免又對瀟湘女史的處境生出一兩分同情。
「這是我專門送給你的,還不快嘗嘗。」待元鳳君回神,崔元子那雙飽含笑意的眼睛,正直勾勾向她望過來。
綠蕪的哭聲戛然而止,她似乎受到了極大的羞辱,掩面而去。
元鳳君的神魂像是飛去了另一個世界,崔元子親手斟了一杯酒,遞到她唇邊:「聽說這玩意兒能讓人腐骨生肌,九轉還陽,想來治你臉上的燒傷也不為難,若你從醜八怪變成俏佳人,我看那勢利眼媽媽還能有何話說。」
「我說的什麼話你都記著?」
此言一齣口,女史便暗中嘆道:「此女一生休矣。」
元鳳君迷迷瞪瞪喝了酒,崔元子託著她的臉,一番左顧右盼:「好像疤痕確實淡了……不過仔細一看,你的眼耳口鼻倒似在哪裡見過……哈,我知道了。」他擰過元鳳君的下巴,對神一道天的長老道:「瀟湘女史,我看這個姐兒竟有幾分像你呢。」
換做別的修士,多半已經拍案而起,與崔元子打成一處,但女史只是淡淡笑道:「既然如此,那你我也算有緣,正好我身上有件東西,就當是與你的相逢之禮了。」說著她自懷中取出一本書冊,元鳳君還沒開口,女樂師的雙眼已是微微放光。
「你久居聞香樓,當知道崔令主於音律上尤其用心,這是他最喜歡的曲子,從今往後你們一唱一隨,笛簫合鳴,也算是一段佳話。」
元鳳君不明所以,恍恍惚惚接過來,翻開一看,只見封面上斑駁模糊,彷彿在水中浸過一遍,邊角上寫著四個小字,風葉寄遠。
她眨了好幾下眼睛,突然噗嗤一笑。
「什麼呀,我最不耐煩學音律,」元鳳君反手將曲譜扔到一旁,這千日醉果然能讓人忘卻煩惱,此時她已渾然忘了身上的血仇,甚至忘了自己丑怪的容貌,只像一個孩子,像一個真正的絕色佳人那樣向崔元子張開雙臂,坦然說出心中的嚮往,「不如咱們……刀劍,共舞。」
「好!」崔元子突然起身,一把抱起元鳳君,「替我向聖後請罪,就說我有病在身,暫時無法進宮。」
女史恍若未聞,自斟了一杯冷酒,一飲而盡。只有寶檀華猶自讚嘆著:「這才是人間。」將那紫檀螺鈿盒仔細收入懷中。
崔元子躺在榻上,命元鳳君伺候他寬衣解帶。這一天之內,他就為天機九宸貶黜了一個人,又招攬了一個人,來回千里,贏得了一場惡鬥,這會剛脫下靴子,便腦袋一歪,睡得不省人事。元鳳君為他墊上枕頭,蓋好被子,端來一盞燭火,坐在床邊靜靜出神。
崔元子不知做了個什麼夢,睡得頗不安穩,一會柔聲叫了幾句四姑,一會又破口大罵,說些本色、天然之類難懂的話。
元鳳君取出那把匕首,緩緩湊到崔元子頸邊,只消輕輕用力,一萬個罪魁禍首都立時灰飛煙滅。但此時此地,她卻不合時宜地生出一個念頭,這人傷得不輕,也不知誰來給他醫治,思及此處,元鳳君竟是一呆,直到蠟燭幾乎燃盡,她才怔怔回神,心道:「這些傷他都是為我受的啊……」
就像崔元子不懂瀟湘女史為何會袒護素昧平生之人,元鳳君也不懂,如崔元子這樣的風流孽鬼,怎會為了一個醜陋的倡優出生入死。
天色將明,她已不能再猶豫下去。
於是她使了個定身咒,崔元子覺察到靈力波動,頓時清醒過來,見元鳳君正手持利刃,靠在自己胸前,他試著運轉氣息,只覺滯澀無比,竟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。
「這是我豫章元家的祖傳血蠱,你別白費力氣了。」
崔元子口不能言,眼眶附近的肌肉卻驟然繃緊,燭火搖曳中,那顆小痣殷紅如血,更添妖異。
元鳳君輕輕扒開他的衣襟,袒露出整個胸口:「從來沒人送我禮物,多謝你的千日醉,我很喜歡。」
崔元子皮膚光潔,肌肉緊實,散發著源源不絕的溫熱氣息,元鳳君張開五指,一寸寸地撫摸下來,停在他的心口處,那充溢著憤怒與不甘的心跳教她沉醉不已,不禁輕聲嘆道:「你要沒有害死我哥哥該多好……」
崔元子放鬆了下來,安靜地注視著她,好像即使他能張口,也不會問「你哥哥是誰」,他平生行事只問想與不想,而她的哥哥無論是無辜被害還是罪有應得,想來都不會是冤枉了他。
元鳳君於是有了一點哽咽:「你如此待我,我本不該害你,奈何殺兄之仇不共戴天……」
忽然間,床幃處懸掛的一支傳音信香無風自燃:「……回稟令主,那元家遺孀已經逃離中原,家中還有一小妹,也是蹤跡全無,咱們是否還要……」
崔元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元鳳君,驀地開口道:「不必了。九宸席位能者居之,這是咱們的規矩,前任第五席自己願賭服輸,給他家眷的葬儀能送到就送到,送不到也用不著打擾人家。都撤回來吧。」
隨著幾聲「是,令主」,信香滅去,房間裡又安靜了下來。元鳳君手裡匕首微微發抖:「你……撒謊。我哥哥才不是比試輸了死的,是你……你設計害他……你有事瞞著聖後,瞞著天下人,我說的對不對?」
崔元子卻盯著她被燒傷毀容的臉,那是元家血咒術引發靈火所留的傷痕,會附在人的血肉上一直延燒,除非主人願意,否則極難撲滅。他輕嘆了口氣,顧左右而言他:「元小妹,你這刀,飲過人血嗎?」
「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是邪修!我們豫章元家的引血術,向來只取自己的或是靈獸的血……」元鳳君頓住口,「我同你說這些幹什麼,多半是你眼紅哥哥得了太子青眼……」
崔元子卻打斷了她,笑得愉快:「那我有句笑話告訴你,今日那壺千日醉,不是專門為你取的——我有個道友三心二意修行受阻,我呢,借你激一激她。」說完,他不再開口,只挑釁似的盯住懸在自己胸口的利刃。
元鳳君面色由白變紅,又由紅變白,半晌也不見崔元子動彈,也不知他到底破開了自己的定身咒沒有,終於咬牙道:「好,你肯對我說實話,我也只刺你一刀,若在鮮血流盡之前,有人發現救你一命,我就當天意使然,血債從此一筆勾銷,若你不幸……罷了,你我之間,也不知誰更不幸。」
隨後她四肢並用爬到崔元子身上,騎在他腰間,高舉刀刃,在崔元子熾烈的目光中,一刀剖開了他的胸膛。
鮮血流在青石上,又很快被溪水洗淨。
元鳳君像是驚醒般抬起頭,背上的傷處又開始隱隱作痛——她今天又挨大哥打了。
因為她又忘了,練功時不能笑,但放血種蠱那麼疼,怎麼能不笑呢?
大哥扒光她的衣服,將她吊在樹上狠狠抽了幾十鞭子,元鳳君越笑越大聲,最後還是嫂子出來求情,大哥才暫時饒過她。
嫂子說,大哥都是為了你著想,以後行走江湖時你就明白了。
元鳳君點點頭,說我知道,替我謝謝大哥。
這片池塘是元鳳君偶然間發現的,深林瀑布,巨石青巖,最要緊是人跡罕至,無論她怎樣嚎啕痛哭也不會有人發現。
但這次元鳳君到來的時候,發現竟多了個人。
那是個身量剛剛長成的青年,披散著一頭長髮,亮著兩根遒勁的臂膀,正掬起一捧清水當頭澆下,閃動的水花飛濺,襯得他一身皮膚更加白如新雪。隨後他扯開衣服,赤身裸體鑽進水底,久久不見動靜,過了半晌,他又忽然躍出水面,張開雙臂,對著山林發出清越的長嘯。一時間群獸嘶吼,飛鳥投林,枝葉簌簌顫抖,池水蕩開漣漪,元鳳君則像只受驚的幼獸,趴在一塊巨大的山石下,從縫隙裡望出去,不敢發出一點聲音。
青年收了氣息,往後一倒,靜靜浮在水面上,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樹葉。
又不知過了多久,一名白裙少女御風而來,她低頭見著青年,便緩緩按下雲頭,足尖一點,停在他身邊的一朵睡蓮上。
「廣成派劍宗掌門打聽到你誅殺蓬山客的事跡,想收你為徒,專程設宴,卻到處尋你不見,你千辛萬苦回到中原,不就是想博一個聲名顯赫麼,怎麼事到臨頭,倒躲這裡來了?」
青年翻了個身,繞著少女慢慢遊動:「他們只請了我,卻沒請你,跟一群老頭子吃飯……沒意思透了。」
少女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:「我一介草木,又無師承,自然入不得高人法眼。」
青年冷笑一聲:「別的長老倒罷了,這新任的劍宗掌門還不到三十歲,大概第一次天劫都沒渡過,算什麼高人?等我斬緣突破,沒準本領還在他之上呢。」
「人家從前那叫『大道門前做祭場』,如今回來轉世重修,你又知道什麼。況且這也不是本領高低的事。過去在蓬萊別莊的時候,你總對我說,花花世界千好萬好,唯有一點叫人看不上,拜高踩低,門戶之見太重,如今你初來乍到,倘若沒個好師門,我怕你平白遭人取笑。」
聽得這話,青年越發刻薄起來:「我不取笑這些欺世盜名之輩也就罷了,他們還敢笑我?一介草木又如何,他們那些修道的,越到後來,越發把心修壞了,是這也瞧不起,那也瞧不起,活像天地間只有他們知曉什麼是大道,什麼是天理,但凡有人跟他們相悖,就被視作邪魔外道,恨不得誅之而後快,哪裡有半分修士的樣子。」
「你在這逞一時意氣,將來可別後悔。」
「哼!既然他們自詡高人,那我就偏要當個俗人,他們出則高朋滿座,入則群仙雲集,我就偏偏喜歡和乞兒娼優瞎子瘸子打交道,倘若有乞丐得道,娼優昇天,豈不比名門子弟修成正果難得百倍?」
元鳳君聽著,渾身竟抓心撓肝似的又痛又癢,她想立刻跳起來問他叫什麼名字,再問問他,除了乞兒娼優瞎子瘸子,還願不願和一個醜八怪做朋友。
少女忍不住笑了:「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。」
「哪裡不懂?」
「什麼叫乞丐,什麼叫娼優?」
「乞丐就是我這樣的破落戶,」青年指了指自己,「至於娼優麼……」他突然目光一動,笑道:「法不傳六耳,你湊近點,我悄悄告訴你。」
少女不疑有他,往他那邊挪了挪:「這樣麼?」
「再近些。」
「這樣麼?」
「再近些。」
「這樣麼?」少女幾乎要貼到他身上。
「再近些!」青年猛然抓住她手臂,一把將她拖進水裡,少女猝不及防掙紮起來,卻被青年順勢潑了一頭一臉的水。她不甘示弱,又嫌衣服累贅,索性十指一分,盡數撕爛,兜頭向那討厭鬼扔去。兩個人鬧了一陣,不知不覺滾在一處,彼此肌膚相親,呼吸相聞,青年頂住少女的額頭,道:「再過幾天咱們就該斬緣了,在此之前……」
少女不知在他耳邊說了什麼,便任由青年拉著她的手,一起沉到了水底。
元鳳君看著那層層疊疊的波紋,身上越發狠癢,她疑心是正在癒合的傷口作祟,這才驚覺,自己已經出來太久,只怕會又惹大哥生氣。她匆忙下山往回走,半路上卻看見大哥帶著嫂子並另外十幾個修士模樣的人迎面而來。
嫂子眼尖,立刻叫了聲她的小名,大哥則使了個縮地成寸,眨眼就到了跟前。
「你遇著休留草了麼?」
元鳳君見著大哥,就像老鼠見了貓,立刻低下頭:「什麼休留草,我不知道。」
「你這兩個眼睛竟是白長了。」眾人在前,大哥終是不便發作,只得冷笑道,「回去我再同你細說。」
這時,那群修士中有人道:「元道友,據說這休留草天生狡詐,倘若化為人形混入芸芸眾生,的確不好分辨,也不能怪令妹疏忽。」
於是她轉過臉,柔聲問元鳳君:「鳳姑娘,你在附近可見過年輕漂亮的人,不拘男女?」
元鳳君想到池潭裡的兩人,心中一沉,默默不語。
女修士極為敏銳:「你見過,對不對?」
大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:「你當真見過?」
元鳳君從未見過他如此急切,若被他們尋到,多半是凶多吉少。見她還在發怔,大哥耐心全無,抬手就是一掌,打得元鳳君撲倒在地,他待要再動手,嫂子卻輕輕朝他使了個眼色,大哥雖然餘怒未消,幾經思忖,還是默默讓到一旁。隨後,嫂子走到元鳳君身邊,為她悉心擦去嘴角的血跡。
「嫂子,我好疼……」她還在笑。
「我知道,」嫂子溫聲道,「你只要告訴咱們休留草的下落,回家我就給你做好吃的。」
「好吃的?」
「嗯,你想吃什麼,咱們就吃什麼,你身上還有傷,今晚我便不管你哥了,過來陪你一起睡,好好幫你上一回藥。」
元鳳君身後有兩條路,一條通向小池潭,另一條通向廣成派。
她閉上眼,指向了左邊。
大哥望向嫂子:「果然還是你有辦法。」說著袖袍一揮,隨手扭斷了元鳳君的脖子。
彌留之際,鳳君還聽見嫂子埋怨:「好容易養這麼大,這就弄死了,以後還拿什麼去威脅……」
大哥笑道:「有了休留草,還要什麼其他。」
泉河畔,三生石前。
寂寥無邊的荒原上,有一個頭戴天平冠,身著古舊袞袍的道人凌風渡水,踏著無數遊魂沉浮掙扎的雙手,飄然而來。他輕輕一揮衣袖,漫天徹地的哭嚎吶喊便盡數歸為沉默,一陣陰風吹過,如同一把碩大的鐵犁,掀開荒蕪的土地,一條條碧綠的莖葉爭先恐後,破土而出。道人緩緩降下,在茂密的枝條間分出一條長長的道路,每走一步,便有鮮紅的彼岸花自他腳下盛開,並迅速蔓延開去,匯聚成一片血色汪洋。
道人望著這番改天換地的瑰奇景象,不禁面露笑意,就在這時,一道青光從天外飛來,刺破粘稠如墨的層雲,直插入血海深處,與彼岸花聚成的浪潮迎面相撞,同時崩碎瓦解,飛散作點點靈光。
隨後,濃雲中伸出一隻潔白如玉的大手,掌中託著個腳穿芒鞋,身披白紗,作西域打扮的修士,只見他粉面桃腮,纖腰束素,似男非男,似女非女,懷中正倚著支蒼翠欲滴的青竹,他撕下片竹葉往地上輕輕一撣,露水落地生根,盤曲迴旋,很快便長成棵高聳入雲的菩提樹,遒勁的枝條隨風飄動,與艷烈的彼岸花分庭抗禮,互不相讓。
道人望著那修士笑道:「尊者果然好神通,看來這次賭約還是分不出勝負。」
「你我之間未竟的賭約又豈止這一樣?」修士白紗輕拂,在菩提枝頭盤膝而坐,無數妙音鳥圍繞在他身旁,他抬起一根指頭供鳥兒停歇,目光卻轉向浩蕩無極的遠方,黃泉河的盡頭:「我曾發下宏願,要讓十八層地獄都化為極樂淨土,高石道友,你我相交數千年,難道竟不肯稍微相讓麼?」
高石君笑道:「不巧,我也發下宏願,要讓地府都開滿彼岸花,埋葬一切幽魂惡鬼。」
修士點點頭:「那你我的確都無路可退。」他手指一揚,妙音鳥振翅飛遠,高石君則手捏法訣,嚴陣以待。
「所幸咱們的另一樣賭約似乎快有結果了……」那西域修士隨手向河中一指,萬千遊魂齊齊退避,現出當中的一隻形貌奇異的厲鬼,高石君看她年紀尚幼,頭顱歪斜,像是被人生生折斷了頸骨,忽然一撫掌:「倒把她給忘了。」隨後他袖袍一招,那厲鬼便從濁臭逼人的河水中騰身而起,蕩悠悠定在半空。
「還認得我麼?」高石君問道。
厲鬼眼珠轉了一轉,露出茫然之色。
「當年你本該被打入拔舌地獄,是我瞧你身負慧根,又有虔誠悔過之心,便稟過閻羅神上,許你再入輪迴。而你也應承我,在歷遍紅塵艱險後,會告訴我與這位尊者,有情無情,究竟孰優孰劣。」
「元鳳君,」地府判官準確地叫出了她的名字,「你的答案是什麼?」
厲鬼瞠目結舌,竟是無言以對。
西域修士衣袂翻飛,上前一步,足踏金蓮:「你為救親姐千里奔波,定是認為萬物有情無疑。」
高石君道:「但她最後手刃夫君,豈不是天下一等一無情之人?」
修士絲毫不讓:「她肯用自身心血結為緣鎖,分明是情深之至。」
「尊者差矣,難道你對最後那無情一刀視而不見?」
「對不共戴天的仇人動心,你又作何解釋?」
「何必多言,那胸口流出的鮮血就是最好的答案。」
兩人同時沉默,相視一眼後,齊齊望向了元鳳君。
元鳳君好似還沒回神,她扶著沉重的頭顱,目光在高石君臉上轉了一圈,忽然道:「崔元子,你臉上的痣去哪裡了?」
西域修士不禁笑出了聲,高石君卻眉頭一皺,待要再行逼問,黃泉河上突然傳來一陣淒聲慘叫,他二人回頭看去,只見黑水如沸,濁浪翻滾,奔湧的浪花前僕後繼,席捲成一處巨大的漩渦,將無數來不及逃脫的魂靈絞得支離破碎,隨著一聲低沉的長吟,一條黑色孽龍自漩渦中一飛沖天:「你們坐而論道,卻讓我等凡人遭殃,休想我做你們登天的踏腳石!」
說罷那孽龍又復引頸長嘯,修長的尾翼橫掃而過,無論菩提樹還是彼岸花,都一齊化歸血霧塵泥。
「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,枉我曾想收你為徒,以我獨門功法為你滌蕩命魂,再託生去個太平人家……」
黑色孽龍居高臨下,噴出一股腥氣:「便是擺渡人的徒弟我還不願做,又何況是你?你有何刑罰儘管判來,不用合起夥來消遣我,拿我唱什麼紅臉白臉的好戲。」
高石君冷笑一聲,待要出手,修士卻按住他衣袖,輕輕搖了搖頭:「便讓他去又如何?」
心念轉圜間,孽龍已調轉身軀,飛到元鳳君面前,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中,倒映出一條瘦弱扭曲的人影:「快上來,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」
元鳳君沒有猶豫,翻身爬上了孽龍脊背,彷彿千年萬年之前,她本就該在那裡。
孽龍馱著輕如無物的小姑娘,雙翼捲起狂風,鑽進虛空的縫隙。元鳳君問過幾次,你要帶我去哪兒?孽龍只說睡吧,睡醒你就知道了。於是他伸出爪子捉了一朵浮雲,送給元鳳君當枕頭。
不知過了多久,元鳳君察覺到風聲漸小,孽龍收攏兩翼,開始緩緩滑翔。他們降落在一處雲霧繚繞的懸崖上,後有高山,前是深谷。元鳳君見孽龍原地一轉,五爪猛地插入皮肉,往兩邊生生剝開厚硬的鱗甲,褪去爪牙,隨後從那深紅的腑臟中,慢慢走出個人來。
元鳳君首先發現那是個沒有頭的人,傷口處布滿血痂,下面是白森森的斷茬。
「你的頭呢?」元鳳君問。
「在你哥哥那裡。我寡不敵眾,為他們所殺。」
「你的那位朋友還好麼?」
「被他們送入了煉丹爐,」無頭者道,「想必現在已經進了他們肚子。」
「不過這並不是我真正的死因。」無頭者拉起她的手,放在自己胸膛上,那裡破了個大洞,一顆暗紅的心臟嵌在其中,像一灘快要乾涸的死水。她待要湊近細看,一股濃烈的腥臭卻從死水中噴湧而出,元鳳君心知肚明,那是她家祖傳的劇毒,以兩人的舌尖血調製,無色無味,一旦發作,便是七竅流血,藥石無救。
她想要縮回手,卻被無頭者牢牢攥住:「還有一處,也是你留給我的。」
十根冰涼的手指勾連纏綿,再緩緩向上挪動半分,元鳳君這才察覺,此人頸邊另有一道傷痕,又淺又窄,卻足以致命。
元鳳君一切都想起來了。
她是白鶴衣為《折葉記》定下的主角,也是一場亂世大劫的關鍵一環,註定要為一個叫崔元子的人斬斷夙緣,鳳凰涅槃,因此名喚「丹鳳元君」。
「崔元子啊……」
是那個每一次都和她萍水相逢,只是小施善意,隨手栽培,就被她抵死糾纏,害死過一次又一次的人。
「你害死我的,難道只得這幾回?」
只聽一聲輕笑,又一個崔元子從孽龍委頓在地的皮肉裡站起來。他身穿玄色寬袍,長髮委地,與那高石君的相貌真有七分相似,只在眼角多了一點元鳳君熟悉的小痣。
崔元子一揮衣袖,便將那無頭人收入了手裡的一卷畫軸,遞了給她:「這些也是拜你所賜。」
元鳳君展開畫軸,一一看去,她曾經歷過的許多次人生便又鮮活過來,最後卻都以崔元子的慘死告結:
有時他倒在月夜的花樹下,有時暴斃于于金吾衛的軍帳中,還有時,是中了她的血咒,就在離帝首劍咫尺之遙的地方,鮮血染遍了紅楓……其中有兩幅最是讓她心驚,一幅畫的是渭川塬一座野墳之前,崔元子被一個頭戴白色絹花的寡婦一劍剖出了心肝,用來祭奠她塚中的亡夫;還有一幅是在地府黃泉河邊,為了阻止她隨著那無恥「兄長」尋短見,崔元子力竭墜河,落了個肉散魂消……
那高石君說的沒錯,她確是天底下一等一無情之人,誰若碰見了她,就該當機立斷,一刀將她了結。
元鳳君抱緊了孽龍捉給她的雲朵枕頭:「饒是這樣,你卻還來救我?」
「我不過是遵從本心罷了,」男人懶洋洋道,「你每一次讓我血濺當場的時候,不也是如此麼?」
那日崔元子施展秘術,將丹鳳元君封入幻夢結界,言道若不能斬斷緣鎖,便會困守終身,自此,丹鳳元君在結界中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輪迴。
起初她意態堅定,絕不斬緣,誓要與崔元子相守一生,然而無論她如何費盡心計,兩人總難白頭偕老,或情極生怨,或飛來橫禍,竟沒有一次算得上團圓美滿,終於有一回,丹鳳元君成功化解命中死劫,並與其他二女一道,嫁與崔元子為妻,怎奈何天意弄人,到頭來竟是崔元子先一步懸崖撒手,大徹大悟,將前塵往事忘得乾乾淨淨。但丹鳳元君愛的就是這樣的崔元子,冷口冷麵,無心無情,她決定最後一次成全自己的痴心,這才有了終南山茶鋪前的斷情一刀。
就是從那一夢起,丹鳳元君乾脆反其道而行之,她追根溯源,細數為崔元子心動的每一個瞬間,然後依次斬斷、擊碎、碾成齏粉。結緣之夜的湖心小築,她第一次承認了對崔元子的心意,聞香樓的那杯千日醉,她第一次有了惻隱之心,然而最初的最初,早在丹鳳元君第一眼見到崔元子的時候,就已對他情根深種。
現實裡,在真正與他結緣之前,她就隱忍過很多年,而在夢中,為了重獲新生,她也已窮盡了所有努力。
「只可惜這樣還不足夠。」崔元子搖頭。
「我已經殺死你了,一次又一次。」丹鳳元君爭辯道,「以前每當我有機會殺你都不忍心下手,才孳生了這場孽緣,因此到了夢中我每一次都選擇當機立斷……」
「但每次你都比之前更加沉溺了。」崔元子蹲在河邊,一點點擦去畫軸上的血跡,「情之一字,如羚羊掛角,無跡可尋,與肉身沒有半點幹係。」
「若不殺你,如何斬緣?」
「只因當年葉休留對你說了一句,『手起刀落,緣鎖自斷』,你便一直記到如今。丹鳳元君,你修道多年,究竟修的是他人還是自己?」
「可倘若這就是我呢?」丹鳳元君指著那一幅幅畫道,「哪怕再多輪迴一百年,或許我的情意與殺性就是密不可分……那時你還肯來見我?」
「我說過了,這不過是遵從本心。」崔元子一點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,「我可是孽龍啊,怎能不來這地獄一樣的人間看你呢?」
丹鳳元君低頭不語。許久,她抬起頭:「崔元子,想要斬緣的是你,苦修無情道的也是你,為何不痛快將我一刀殺了,還要大費周折關入這處幻夢裡來?」
「不錯,殺戮亦可證道,但世間億萬生靈,根骨心性各不相同,怎可一併而論。」崔元子並不著惱,徐徐說道,那模樣分明不像她認識的崔元子,但又還是那個崔元子,「我斬緣自有我的法子,瀟湘女史情深愛濃,法門便與我不同。從前我也喜歡讓人照著我的方法來,但這一次,我想問問你的。」
丹鳳元君想了又想,緩緩開口:「若想斬緣無礙,還須尋根問底。可我已經回到過初遇之時……」
「不是那裡,」崔元子忽然笑了,攤開手掌,「快過來,我自帶你去。」
韋幼君醒來時,侍女的茶還沒泡好,寬大的馬車一搖一晃,香爐中青煙裊裊。她的膝頭倒扣著一本書,才剛讀了一半,翻過來正好是莊子的一篇齊物論,不過一會工夫,她竟忘了個乾淨,半晌只想到一句:
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,胡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蝴蝶,則必有分矣,此之謂物化。
幼君本就不愛念書,也懶得去計較其中深意,只覺此人行文潦草,狗屁不通,倒不如多看幾本刀譜有趣。
幼君是京城裡中書令韋家的小女兒,早已受皇帝指婚,同一位性情乖張的郡王之子定了親,進京後就要完婚。中書令六十歲上才得了這麼個女兒,向來嬌生慣養,雖然百般不捨,卻不敢違逆聖命,只能在排場上盡力補償。送親的馬車數十輛,一車坐小姐和貼身丫鬟,一車坐奶孃婆子,剩下的則都是韋家精心準備的嫁妝。
送親的隊伍行至終南山,哨探快馬回報,說是前頭因樹木倒塌,阻塞了道路。幼君不願誤了行程,便命底下家丁帶上十幾個護衛,一齊把木頭搬開,誰知他們剛碰到樹皮,就立刻口吐白沫,渾身抽搐,倒地不起。
有護衛剛叫了聲有毒,就被林中突然飛出的鋼刀割斷了喉嚨。幼君聽見喧譁,捲起窗簾往外一瞧,見十餘隻狼盜從林中飛奔而出,他們身負法力,尋常護衛根本不是對手,很快就被打得丟盔棄甲。
車夫不是韋家的家生子奴才,當即扔下幼君獨自逃命,她的丫鬟倒是忠心耿耿,見狼盜步步逼近,顫抖著擋在幼君身前,被當頭一棒砸碎了天靈蓋,臨死前還兀自喊道:「小姐,快跑!」
主僕兩個從小一同長大,情誼深厚,但韋幼君此時卻顧不得傷心難過,提起裙子發足狂奔,但她一個千金小姐,哪裡跑得過妖魔精怪,很快就被狼盜們逼到一處懸崖上。韋幼君舉目四望,但見周遭雲霧茫茫,當真是叫天不應,叫地不靈。狼盜見她走投無路,便也不著急上前,只等她灰心喪氣,自投羅網。
就在這時,對面山頭上突然轉出來個身騎駿馬的黑衣青年,手提酒壺,腰懸長刀,喝一口復歌一聲,唱的是不知哪裡學來的俚俗小曲:
「天註定,鳳棲高樓伴龍吟,
誰料想,並蒂花發一樹青。
恰便似,東風一夜掃春庭,紅香綠萼各飄零,
隻影飛過牆頭去,驟雨打碎巫山雲,此身才分明。」
他知道自己唱得荒腔走板,但那又如何,無心的人才最快活。
韋幼君乍遇救星,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,正要張嘴呼救,忽然間一線靈光直入心底,無數瑰奇景象紛至沓來,牆頭外心照不宣,刑台上血濺當場,一時是軟玉溫香抱滿懷,一時又從臥房裡倏然開出一朵血花。
高世隱還是崔元子?
但無論故事如何變幻,最後都停駐在青年人毫無生氣的眼瞳上,韋幼君從未如此篤定,只要她喊出這一聲,那人便必死無疑。
只是這一遲疑,駿馬邁著悠閒的步伐,載著青年漸行漸遠,很快就和歌聲一道,消失在密林深處。
這一次,韋幼君不曾認得高世隱,他也自不會蒙冤受屈,遠走西域。
高世隱留在中原,便不得與裟欏居士相識,更不會有蘸血點痣,來世之約。
等真到了來世,瀟湘女史只會是神一道天長老,崔元子也只當他的天機九宸令主,兩人在深宮中擦肩而過,誰都不會想到,在某一番失卻的輪迴中,他們曾是一對愛侶,更是怨侶。至於那個叫做韋幼君或是丹鳳元君的姑娘,則更是無從談起了。
但至少高世隱會活著,活得瀟灑自在,活到白髮滿頭。
韋幼君回頭望向逐漸逼近的狼盜,又想到那惡名在外的郡王之子,人生在世,又有哪裡不是虎口呢?於是她張開雙臂,縱身從懸崖邊一躍而下,沒入萬裡雲煙之中。
隨著血色的巨繭消融殆盡,丹鳳元君從無盡的輪迴中悄然清醒,睜眼見四下無人,只有瀟湘女史倚在床邊打盹,不知已經守了她多久。屋外,休留仙子竟然罕見地沒去休眠,而是拿著把笤帚,細細打掃門口的一地落葉。
丹鳳元君抬手,見掌心新凝成了一枚血紅尾羽,細看之下,竟不是孔雀,更像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。元君閉目凝神,驚覺斬緣過後,自己的星蘊已然脫胎換骨,隨之開啟的更是許多世以來塵封之遺惠。不僅有崔元子和高世隱,還有許許多多,她曾在這世間走過、見過、愛過、痛過的一切。
此時西方的夜空中突然雷聲滾滾,烏雲密佈,女史驚醒,聽見丹鳳元君輕聲問道:「那個方向是鏡殿嗎?」
女史點點頭,捏了個傳音法訣:「代盟主,元君斬緣成功,萬事已然齊備。」休留仙子聽到響動,推門而入,與瀟湘女史對視一眼,點了點頭。
隨後,女史走到妹妹身邊,與她共看風雨欲來,改天換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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